合上日记,我把脸埋在双手里。泪水从手中一直向下滑,多少年的懊悔也一并流了下来。傻瓜,你这个傻瓜,这么大件事,为什么瞒着我?我一直以为你的生活是过得无比的好,有孝顺的孩子陪伴着你,退休后的生活应该是美好的。我也打了不少的电话给你,问了你一句句的:你过得好吗?
可是为什么你每次都回答说:我过得很好啊,别担心我。
为什么?为什么?脑子里不断播映着他生病时的模样,辛苦,无奈,不舍。还有他强装着笑脸拿起电话,对我说:我没事。
我深深一呼吸,平息了抽蓄的身体。我拿起电话,拨了给雅芳。说完要说的话,我又传了一个短讯给陈康。决定了吗?我问自己。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浮雕。想想,我再次拿起电话,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心里的忐忑不安,随着墙上嘀嗒嘀嗒作响的时钟,轰炸着我的耳朵。会有人接吗?电话拨通了,嘟嘟地响了。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把久违了的声音。呃...是我。
我的心都快从口里跳出来了。子良?
这把声音还是如此熟悉,但是却少了一份朝气和一份力气。是我,钰。
我吸一口气。子良,子良。
听到他兴奋的声音,我轻轻抹去眼角残留的一滴残泪。你...你还好吗?
我?呵呵,还不是老样子。听康儿说,你来了是吗?
他用力地笑道。是,我回来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要不要我叫康儿去接你?
他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在酒店,康儿他中午来找过我了。
子良...
他停顿了。停了一会,我也沉默了。你还生气我吗?
他缓缓地道来。生气?
我瞒着你生病的事。
我气。
我道。我...
他低声道。我气你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推。病了也不和我说,你知道我会担心吗?
我颤抖着声音。唉,我就是知道你会担心,才不敢和你说。
他叹了一口气。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快崩溃了。你知道我一直当你是一个什么人。只是,我...
他叹了一口气。钰。
我哽咽。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电话里传来了一阵沉默。子良...
我听到他在哽咽。我爱你。
我再一次。你...你在哪里?我好想看看你。我...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钰,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可以可以,一千件都可以。
他斩钉栽铁道。答应我,你一定要好起来。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急急道。嗯。我...
我抽了一口眼泪。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好想看看你。
下午吧。康儿说过要来接我一起去。
我回答。嗯。那好吧。我等你啦。
嗯。
挂下电话,我到浴室洗了把脸。电话响起,我拿起电话:喂。
张先生吗?我是欧阳医生。
放下电话,我重重地跌回病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还是爱我的,他还是爱我的。我刚刚听到他对我说:我爱你。
心里的激动一股脑地把眼泪挤出了几滴。我赶紧拿起就在床边的梳子,对着镜子仔细地把头发梳理好。多少风霜催不老,一缕白思染灰鬓。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红粉的苹果脸色不复存在,乌黑明亮的黑眼珠子,[ẂẂẂ.YanQingCun.Com]也抵不过病魔的摧残。望着镜子里的我,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窗外的阳光大剌剌地把一切不服气都发泄在大地上,燃烧着整个下午。花园里的病人,早就回到病房里去了。我晃晃渐困的脑袋,拿起床边的一杯水,重重地喝了两口。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五年不见,他是否变了脸?他以前胖胖可爱的脸,是不是一样透露着童年般的顽皮?还有,他柔顺的头发,是否会和我一样被岁月褪去了一些颜色?我拿起钱包,打开那个只有我们才知道的角落。这个钱包早就残旧得不能用了,但是在它的角落里,有着一张我和他的合影。贴纸的颜色早就褪了,浅浅淡淡地让我也分不出谁是我,谁是他。拍这张贴纸的时候,我和他还是普通朋友的关系。那时候的他,玎玲当啷的就像落地铜铃,让人不得不小心地看守着。不然一转身,他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让你头痛的事情来。随地乱丢东西,是他的爱好。好几次,我都拉长着脸,叫他把丢在地上的纸张果皮捡起来。这么一个大人了,连垃圾桶的功用都不知道。可是我就喜欢他率直坦诚的真性情。咯咯。
门被敲了两下,就被打开了。姑姑推了下午茶进来。她把窗帘拉上:今天的阳光真是刺眼啊。
我笑笑:这不好吗?前几天都死气沉沉的,今天才让人觉得有点生气。
姑姑走过来,倒了一杯稀淡的奶茶。我皱了眉头:姑姑,今天天气这么好,可以喝点比较浓的奶茶吗?
她瞪了我一眼:你说呢?
当然可以。
我呵呵笑道。她笑笑,还是把那被稀淡的奶茶递上来。我嘟嘟嘴,不甘心地接过。姑姑。
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尽职护士一眼一板地把果酱往白面包上搽,我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她抬头,看看我。我给你猜一个谜语?
我笑嘻嘻地尝试逗她。她眉头皱皱:无聊。
继续把那片面包搽上果酱。搽完了,她把面包递给正在鼓着气,一付青蛙生蛋样子,不肯接过面包的我。好好好,什么谜语?
她投降了。我呵呵笑道:我问你,一只斑马向一只兔子求婚,为什么兔子一口就拒绝了?
她呆了一呆:这是什么谜语?
你别管,先回答我才说。
她认真地想了想:因为不可以异族通婚。
嘻嘻,错。
嗯...兔子早就订婚了。
也错。
她还很认真地想着,我就岔开她的思路:是因为兔子的妈妈对兔子说过,有纹身的都是坏人。
她听了,不禁微笑起来。我呵呵接过那片停留在空中的面包,老实不客气地吃了。医院里的生活就是如此沉闷,太太每天忙着在政治上打滚,儿子又忙着在公司里拼搏,我每天的消遣,就是和这个老护士说说笑笑。在这里,我学会了孤独和寂寞。身体虚弱,我也没有力气到处溜达,只是偶尔捉着几个姑娘,缠着她们听她们说医院里面的是是非非。隔壁房的吕老先生有时候也会拼着肝癌的折磨,过来和我过过棋瘾。姑姑。
我又惹她说话。什么事?
她在收拾着下午茶。他回来了。
我笑咪咪地道。谁?
姑姑不解地道。子良。
我像是喝了蜜糖,就连净说他的名字,都会觉得甜蜜。哦?是吗?
姑姑张大了眼睛。嗯,他等下就会和康儿一起来探我。
姑姑似乎很感兴趣:是吗?到时候我也要来看看,看看这个让我们的陈老先生梦迷的人究竟长得一付什么模样。
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什么模样了。
窗外依旧有发烫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几只小鸟倚在树丫上,避开这会溶化它们翅膀的阳光。分离了这许多年,待会儿就会见到他胖胖的身影了。姑姑收拾好东西,就留下我一个人在病房里了。四道墙,这四道墙把我围住,狠狠地把我从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墙上时钟的秒针像蜗牛一般,用这个世纪最慢的速度转着圆圈。嘀嗒嘀嗒,嘀嗒嘀嗒。三点二十五分。我转过头。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我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唉,怎么还是三点二十五分?我靠在病床上,百般无聊,内心却难熬等待的折磨。等了这许久,终于等到子良再回来了。这些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习惯,也习惯了。说不习惯,其实一直以来都不习惯没有他。走了五年,我就想了五年。他走后不久,我就退休了。原本应该是很休闲的退休生活,此刻变得如此的孤单。家人都在忙,没有时间陪这个一天呆到晚的老人。两年前发现肾出了问题,我的生活过得更加的苦涩干枯。一年里面,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隔几天又要去洗肾,洗一趟,就用去了一天的时间。在医院里的日子,我不敢照镜子。我怕会吓着自己。躺在床上,望向窗外,青青蓝蓝的世界离我好远。每天傍晚,康儿都会来探我,还会买来一些的杂志水果。这些杂志,在我的床底下都堆得像山一样高了。可是苦闷的心情还是一直不能得到安慰,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总是把自己锁在过去的回忆国度里。有一段时间,我学会了摔东西。花瓶杯子杂志,一一不能幸免。后来康儿坐下来,和我说:爸爸,我看还是叫张伯伯来看看你,好吗?
我看着他:干吗?为什么叫他来?是他先撇下我的。是他不要我的。
康儿:爸爸,你们都闹了五年了,还不够吗?你也知道,张伯伯心理想的是什么一回事。
我冷冷地道:我知道。他丢下我,因为他不相信我。他说我见异思迁!
康儿:是吗?他真的是这样想吗?
哼。
沉默了一会,康儿忽然捉起我的手:爸爸,不要再骗自己了,你还是爱他的。我看到你这样,我很辛苦。
我茫茫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康儿?
康儿拍拍我的手背:我打给张伯伯,叫他来看你?
我颓废靠在墙上:可不知道他会回来吗?
我望着窗外:他会回来吗?
燕子飞走了总会回来,但是这只飞走了五年的燕子,会不会忘了回家的路?在发着呆,秦姑娘敲了敲门,走了进来。陈先生,今天觉得怎样?
秦姑娘的声音就像铜铃,很是动听。我挪动身体,笑笑:一样,躺得酸了。
她走近病床:又是时候我要带你去洗肾了。
我皱皱眉头,如果现在洗肾,等到子良来看我的时候,就是我最疲惫的时候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最难看的时刻:秦姑娘,今天可以不洗吗?
她微笑:又来了?这次又什么原因?
我...我觉得身体满好的,不需要洗。
总不能告诉她说我的爱人来看我了。这个理由我在两年前就告诉你是行不通的,你怎么还用着?
她咯咯笑道。我急了:我...
是你好久不见的朋友来看你了,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的苦瓜脸,是不是?
她阴阴笑。你...你怎么知道?
我吓了一跳。姑姑和我说,你的老朋友要来看你,交代我等你朋友来了过后才带你去洗肾。你看你,真的这么紧张。
她嘻嘻笑道,很阴险。我被气得冒烟:好啊,来欺负老人家,来欺负病人了。我要投诉编号L/2458的护士,来人啊。
秦姑娘笑呵呵:好啦,平时你神奇惯了,我不敢得罪你。只是来告诉你,今晚八点,我来接你去洗肾。
嗯,谢谢你,小顽皮。
我微笑。我先出去了,老顽童。
她笑道,推开门走了。我吸了一口气,重新躺回病床上。窗外一片蓝天,连一片云,都消失在空中。重逢是让人期待的。五年后的重逢更加令人期待。我们的重逢,不是在翩翩红叶漫山秋色的树阴下,也不是在谧谧蓝水满湖春风的孤桥上,而是在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我拿起镜子,重新把头发再梳理一次。我的脸色已经不是很好看,我不想让子良再看到我披着零乱头发的模样。深深一呼吸,我提起精神。很快,我就可以看到我连发梦都会看到的脸孔,那张我永远都不会忘了的脸孔。我闭上眼睛,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咯咯。
忽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谁?
我意识地问道。是我。
门外传来一把久违了的声音。我的心扑通
一跳,整个人差点从床上掉落下来。子良?
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真的是他。我赶紧拿起镜子再看一下,然后慢慢地道:嗯,进来吧。
喀。
门打开了。子良走了进来。我看他不清楚,因为眼里的泪水把我的视线都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哭,但是眼泪就是不听话地在凝聚着。朦胧间,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我赶紧擦了擦眼睛,这才看清楚身边的这个人。子良在病床边坐着,张大了那双大眼睛望着我。多年不见,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的头发,多了灰白色的干扰。他瘦了一点,只是一点。额头也多了一条纹,一条以前只有我有的皱纹。我看着他,呆呆地忘了说话。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我已经苍老了很多。窗外的太阳慢慢向西方沉去。炎热的下午已经过去了,层层的云渐渐围聚起来。他伸出手,轻轻盖在我的手背上。我抖了一下。怎么了?
他紧张地问道。我...
我像口吃般,半响说不出话来。对不起。
他忽然冒出这句话。我忘了反应,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慢慢地闪出泪光。子良...
我张开手臂,想要给一个拥抱。我咬着下唇,强忍着眼里的眼泪。钰...
他扑上来,紧紧把我抱个满怀。老泪纵横,我禁不住流下两颊的泪水,紧紧把怀里的这个可人儿揉在怀里。我不要再像五年前,让他白白从我身边离开。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钰,你瘦了,你瘦了。
我抚着他的脸,抿着他涓涓流下的眼泪,心疼地道:你也瘦了,上班很辛苦吗?
他使劲摇摇头:不不不,不辛苦。
我放开他,擦去脸上的泪:[你看我是不是很无用?这样就哭了。]他还是握着我的手:钰...
我微笑道:你怎么啦?一进来就直叫着我的名字。
我...
我抚着他的手,企图平息我俩波动的情绪。我吸一口气,笑笑:我老了许多,是不是?
他用力摇头:不老,一点也不老。
我呵呵笑道:老啦,老啦。你别逗我啦。我自己知道自己事。
他抹去泪痕,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我就自己来,香蕉苹果也没有带一些来。你别见怪。
你能来,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心里开心得紧,怎么会见怪。他微笑,伸手抚着我脸蛋,呆呆地看着我。子良。
我轻轻地道。他幽幽地道:都是我不好。我不因该这么狠心离开你。我该打。
我轻轻摇了摇头:以前的事情,就别再提了,好么?
他看着我,不说话。我细细打量我失去了五年的人,他还是一样的惹人爱,不同的是他脸上的一丝稚气,已经不复存在了。丝丝白发渐渐爬上他的两鬓,让他看起来更成熟。以前长不大的孩子,现在可长大了。我看着他,不禁微笑起来。他也笑了。多久了?我们多久没有这样的会心一笑了?康儿呢?他不是和你一起来吗?
话题总是要打开的。他到楼下的食堂,说要买一点吃的给你。
他浅浅地道。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清脆悦耳。这孩子。
我笑笑。钰,你生这个病,辛苦吗?
他关心地问。哈哈哈。都习惯了,不觉得辛苦。
我苦笑。这倒是实话。医生说什么?
唉,还不是说还没有找到适合的肾。
他沉默了一会。钰。
嗯。
我看着他。呃...没什么了。
话到唇边,他又停住了。你说啊。
嗯...我说,我希望适合你的肾快点出现。
他紧紧扣住我的手。呵呵,这些事,不能强求的。
我淡淡地道。沉默了,房间里忽然沉默了。咯咯。
康儿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些水果。子良赶紧把握住我的手松开。爸爸,你今天的脸色很好看。
康儿走近床边。嗯,我也觉得今天比较精神了。
我呵呵笑道。我把手伸出去,握住子良的手:因为他来了。
我紧紧扣住他的手,我知道子良不习惯在第三个人面前和我啦手。果然他不安地看着我。我笑笑,表示没关系。康儿呵呵笑道:爸爸,看来你的病好了五成啦。
我笑道:要是你的张伯伯能早点来看我,说不定我早就好了。
他尴尬了:在孩子面前,别乱说话。
康儿瞄了子良一眼,暗暗偷笑:爸爸,我去把水果洗洗,你们继续聊。
好好好。子良,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
不自觉中,顽固的太阳已经慢慢把它的利剑收起来,换而柔柔地投下缕缕金光。夕阳了。好啊。
他笑道。嘟嘟...
就在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接个电话。
他对我笑笑。我坐起身来,扭动着微酸的懒腰,活动一下这副老骨头。他盖下电话,看着我:钰,待会我介绍一个朋友让你认识。
好啊。
我欣然答道,一边用力的向床边的轮椅移动着身体。我来。
他低声地道。接过我的依靠,他轻而易举地把我扶到轮椅去。花园里开始聚了三五成群的人。有的是闷了一整天出来呼吸空气的病人,也有的是趁着探病时间来看看他们亲人的人们。闷热的下午过去了,换而代之的是开始挂起凉风的傍晚。子良慢慢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精神抖擞的我。这一刻,我梦过了好多遍。梦中的他,总是会把我推到一棵围满黄花的大树下,扶着我在草地上坐下。我深深吸一口气,凉凉的好不舒服。子良没有把我推到那个树下,然而我们却来到小丘上的木椅上。远远看去,太阳正缓缓在遥远的西边耕耘着这片金黄色的田地。他把我扶到椅子上,然后坐到我的身边。我心情极好,一直微笑着。他看着我,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指向遥远的西边:钰,今天我陪你看日落。该来的,最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