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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艰难的拥抱

2019-12-11    作者:淳于兆玄    来源:m.6969x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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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说什么?”黄先生反问了两句,其实早已发现涂天薰有些反常。

  他想:怪了,昨天还有说有笑,今天怎会呆头呆脑,对着笔架山发怵,连叫几声才有反应?难道他夜里醒着?看出了端倪?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怎么可能?

  不敢多想,黄先生故作镇定,想看看涂天薰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要再折磨我了,黄先生,我知道你就是席威。”涂天薰十分肯定地说。

  黄先生一听这话,表面沉默不语,心里可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咬紧牙关,“涂老师,你弄错了,你这样说是没有根据的。”

  涂天薰拿出照片,“这怎么解释?二十年前,我只把这张照片寄给了席威。看来,这名字只是一个人的笔名。”

  黄先生感到情况不妙,脸色苍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想:糟了!他怎么弄到这照片?莫非他翻过那铁盒子,找到了那些信件……

  心里一急,要说什么全无主张:“我……我……”黄先生笨嘴结舌,陷入宭境。

  “照片是我从地板上拾起来的,明白了吧?如果叔叔有切肤之痛,不愿回首苦难的年月,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无法接受叔叔淡忘友谊,把我视为路人的现实。二十几年了,我保存着你的来信,你的歌书,你的照片。但一直没有见到你的机会。现在就算走在大街上,站在你面前,我都没法认出你。远端的记忆是那么模糊,实在没本事把照片与人合为一体。我内疚、遗憾,甚至想哭。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涂天薰有些哽咽,继而看了那床上的手提包一眼,“我本来打算,今天就回重庆,行李也收拾妥当,只想等你回来道别。但见到这照片后,我一阵狂喜,当是老天爷开恩,让我圆梦深圳,见到我心仪的偶像。可万万没想到,近在咫尺,更觉寒心。”

  “天薰,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我有太多顾虑,太多苦楚,说不出口,哎!即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我怕你怨我,我……这怎么说呢?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只要你是席威。其他的事情我什么都不在乎。叔叔,你答应我!”

  黄先生老泪纵横,他后悔自己昨夜有些失态,摸黑拿错了信封,双手不听使唤将照片掉到地板上。如今要咬着牙齿死活不认,只会伤透涂天薰的心。

  他觉得这青年太痴心,太善良;他也实在太爱这青年人,更不能没有他。横下一条心,就算豁出去了!竟一个劲儿地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叔,我再也不能叫你黄先生。你是我的席叔!”涂天薰提出这要求,不禁连眼圈也红了,眼泪在眼眶里转,马上就要流出来。他伸出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黄先生;抱着他的席叔。像久别重逢的游子,眷恋故人,依偎温馨,欲诉无语。

  “天薰,我的好孩子。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席叔;你就是我的天薰。”

  人类情感的默契,在特定境遇中,轻而易举就可形成。

  两个男人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悲喜交集,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溶于一条血脉,再也不想分离。二十几年的情谊,分不出河东河西;散落人间的花环,一经被意外串起,回肠荡气,兴奋莫名。

  涂天薰不仅打消了今天离开《北宁山庄》的念头,而且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像小河淌水,涓涓滴滴,落在心田,酣畅无比。

  “席叔,咱们二十年后才相会,不是缘分,也是天公作美。要是我不来深圳,那就会与幸运之神失之交臂,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着了。”

  “是啊!我在医院一听到你和小赵的名字,就知道人间出现了奇迹。我竟能见到灌唱片的青年人了。呵,当年的昆明红领巾,如今成了歌唱家。嘿嘿!看来,不是巧合而是天意。”

  “你当时怎么不说穿呢?”

  “在医院那种环境中,人多嘴杂,我能说什么?我只当你以后会慢慢明白。”

 &em[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sp;“不见到照片,我怕永远会蒙在鼓里。”

  “那也未必,机会到了,我不会不告诉你。”

  “哎!我没记错的话,你有封信说你要为一部新片作曲,片名叫做《春城无处不飞花》,我没记错吧?你还说不久要来昆明收集素材,那电影拍成了吗?”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一切都乱了套,哪能再拍电影?连老艺术家都被关进牛棚,哎,别再提那些伤感的事儿!”

  “我只是想那电影如果有插曲,一定会流传开来。昆明的民间小调多么丰富,你一定会写得很出色。”

  ……

  当年,涂天薰曾念念不忘席威写的这封信,且一直盼望着席威出现在昆明,出现在金马牌坊下面。他哪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夜之间,近日公园的大街上贴满了大字报,全国都卷入罪恶深重的漩窝。造反有理,人人自危。自此以后,两人失去了联系……

  文革一结束,涂天薰长成了一个硬朗而洒脱的小伙子,唇边的胡子越聚越多。不知听谁说,男人的胡子会越刮越长,越长越浓密。世间曽流行“团结乖小伙,打倒络腮胡!”的口号。这青春警句真还使他听后生畏。他怕长成大胡子,有损年轻人的形象。一到该理发,总不想修面。而这一点,正好使他外貌变得少年老成。分配工作时,好些单位想要他,说他是有经验的音乐教师。

  其实,他童心未泯,心比天高。总觉得学业未成,一切皆说不上。

  上音乐学院附中时,他主科虽选修钢琴,但并不想搞演奏。他拼命练琴,一心想打好基础,将来念本科时再转作曲。谁知不到一年,美梦破灭,学校停课了。以后他就在各种宣传队里混,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跳过舞,也演过戏。他写过曲子,为区别那些造反派的打、砸调门;写过歌曲,甚至组歌,总觉得远不如席威作品那样娓娓动听。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倒是涂天薰的童声自变声后,淳厚浓郁,与众不同,令人刮目相看。

  涂天薰也变得非常喜欢唱歌,有时还陶醉于听自己的声音,比较着与名家的差别。他不仅用心去唱,也会动脑筋去钻研。恢复高考时,声乐系与作曲系都争着要他。可神不知,鬼不觉,他一改初衷,追求完美:宁可当一流歌唱家;决不当二流作曲家。坚定地选择了声乐。这让好多人至今没想通。

  但对席威,他始终忘不掉。不知受什么驱使,一有时间,他处处钻头觅缝,总在寻找席威的足迹。《战地新歌》、《十月颂歌》、《歌曲》、《广播歌选》等等,凡是正规音乐出版物,他都一页一页地搜索过,像拉网排查,始终一无所获。

  他翻阅了《文坛繁星谱》那图文并茂的文代会画册。劫后重生的作曲家们,一个个谈笑风生,如沐春风。可找遍全书,偏偏少了席威。

  他思忖:无论怎么说,席威也是有名望的作曲家,他的那些抒情歌曲,至今传唱不衰,为什么就没有属于他的位置?是历史的遗漏,还是编者的疏忽?

  他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甚至想打抱不平。

  听听新歌,看看新片,凡有可能出现席威名字的地方,他都注意过了,可就没有发现自己崇拜的人。

  他最不想看报刊中用黑边框着的名字。那是昭雪的冤魂,诉说着耻辱的十年;活人的思念,不得已而为之。但没有办法,他极不情愿地看了。还好,他终于可以释怀,里面并没有席威这两个字。

  久寻不获,他只好这样解释:

  树怕剥皮,人怕伤心。席威有才气也就有傲骨。他为抒情而生,不为应制而活,经过那场生死浩劫,恐怕早就封笔了。

  如今,涂天薰就坐在席叔身边。那些疑虑,那些痴情,那些用心良苦,早已化作青烟缕缕,无风散去。

  从日上三竿到太阳偏西,两人除了吃饭,喝茶,上洗手间,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想做任何事情。紧紧围绕着相同的感受,倾诉衷肠,远比在医院里狂放、惬意;绕道敏感话题,减去十年,也把人生沉浮,时代脉络,理得情真意切。

  这是爱的前奏,就隔一层窗户纸,无论谁去戳破,也是水到渠成;友情尚未升华,虽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免藏匿于心,谁也不会轻易袒露。除非整个世界变得男人间的情爱遍地花开,春光明媚,再也不用躲闪。

  聊得兴高采列的时候,天薰放出豪言,口口声声说,夜里要陪席叔剪灯叙旧。接着,他还把自己的枕头与毛巾被扔到大床上,来个荷枪实弹的演练。

  席叔当然喜欢天薰这手口并用的壮举,暗中他却在反复掂量:这孩子到底有没有那种意思呢?

  他不好问,也不便说。和家人在一起,他知足过,那是亲情和美;和天薰在一起,他永难平静,心灵深处总有滚烫的溶岩,随时都可能给他带来火山爆发般的狂喜。昨夜他不是也蠢蠢欲动吗?就差那关键的一步。他不是小脚女人,却偏生裹足不前。要是天薰能给他一个暗示,哪怕只轻轻吹个耳边风,他肯定能心领神会,果敢地解开那人欲的禁锢。

  天薰毕竟是热血青年,朝气多于感慨。崇拜与爱恋该如何转换,也许他并没意识到。可就他的表情而言,却有着难以遮挡的倾向。从那一往情深的目光中,始终呼换着爱,寻找着情。心灵之窗也总朝席叔而开:二十几年前的照片仅仅是历史佐证,不能和现在相提并论了。照片尽管漂亮、传神、生动,那只是化妆师与摄影师的杰作,比不上真人可爱可亲。

  透过席叔的浅显皱纹,天薰看不到暮色苍然,只当那是岁月颂歌,流畅年轮。他甚至怀疑为什么要强调年老与年轻?同样是男人,两者究竟有多大本质差别?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就有穿越时空的魅力。

  “我在北京比赛的间隙,还打听过你呢?可问来问去,总没有结果。有人告诉我,中国青年艺术团是临时组成的,回国后就解散了。如果老音乐家多年没有消息,要么是隐居,要么是出国,要么已经不在人世。”天薰说了这话有些后悔,觉得不太吉利。

  席叔并不忌讳字眼:“文化交流就是这样,有任务就调在一起,出访回来就各回各单位。哦,我因身体原因,远离音乐几十年了,如果不碰到你,决不可能再提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当种下一棵树,上面不结果子,我也不会重新再种”。

  听了席叔的比喻,尽管不甚明白,天薰觉得提起从前,席叔仍然心有余悸,他就知趣地回避着那些涉及个人隐私的话题。倒是席叔一时兴起,竟大方地提到重庆往事。最让他吃惊的是,席叔居然认识权奎。

  “你听过他唱歌?在什么地方?”

  “西南行政大礼堂,就是有些像天坛的那个建筑。”

  “哦,现在叫重庆人民大礼堂。”涂天薰又问:“用外文唱的?”

  “不,那是庆祝重庆解放的晚会,权奎教授西服笔挺,交响乐队为他伴奏。唱了好几首歌,掌声雷动,使他下不了台。印象最深刻的是,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席叔想了想,“哎,对了!这歌也是用中文唱的。”

  “席叔,你知道吗?权奎是我的导师。他主张掌握西洋发声方法,唱好中国歌曲。为普及外国音乐,有些动听的世界民歌,他坚持译配后用中文演唱,并不过分强调原汁原味。当然,方法要学到家,不唱原文又怎么行呢?”

  “那也倒是。听说他是德国留学生。”

  “不,他留学法国,巴黎音乐学院。”

  “名不虚传。他怎么不去北京,或者上海,去那最有名望的学府执教?”

  “席叔,那你怎么壮年封笔?决不留恋过去。看来人人都有个性,我就喜欢你们这种人。我考他的研究生,就冲着他是留学法兰西,有真本事。不瞒你说,我父亲也曾留学法国,只不过是学工程而已。当然,我也特别喜欢权老的声音。一听他说话,铿锵有力,心里就舒畅。呵,他是戏剧男高音,气势如虹,非同一般。”

  “这我认同,那次听他唱,他那声音有不同凡响的穿透力,连铜管乐都无法掩盖。他现在还好吗?”

  哪知,这话可触到雷区,刚才的热络突然冷却,静得连针掉到地上也能听见。须臾,天薰一声长叹,“唉!他老人家走得太早了。”

  席叔心里一愣,没想到稍有不慎引发愁绪,他赶紧退回来:“你看,今天不是咱俩的好日子吗?我老说这些干啥?”他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看,“天薰,你睏不睏啊?聊了大半天,你猜几点啦?

  “顶多一点半吧?”

  “你的时间真宝贵,差一刻四点啦!”

  “四点?不会吧?我觉得拉拉杂杂,没聊个所以然。席叔,你想休息了?”

  “你们高校教师多半也有睡午觉的习惯吧?”

  “呀!你这是赶我走吗?”天薰开着玩笑,“你不想和我同床?”

  “这孩子今天怎么啦?”席叔暗喜自问。他确不准这是信号,还是启发?抑或打个哑谜让他猜。盼望的东西不请自来,他有心应承,却无胆难开金口。为求稳妥,哪敢莽撞?他只好违心地说:“我一睡着就打呼噜,怕影响你休息。”

  “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无所谓。叔,我还有好多话想说啊!不过,想起你住医院就有午休习惯,咱们睡会儿再聊也对。”涂天薰把枕头与毛巾被夹在腋下,挥了挥手,笑眯眯地说声“拜拜!”就回房去了。

  目送涂天薰离去的背影,席叔暗自叫苦:“就那么一句话,没想到让他溜啦!”

  面对空荡荡的大床,他真懊悔,感到失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情。这情来自天国,来自星云,来自看不见的心灵深处,既圣洁又灵光,只能心领神会,不可明打实说。

  年岁不饶人,聊了大半天,的确有些倦意。哪知一躺下,刚合上眼,涂天薰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正睡在他身边,面带雄性的沉稳,散发出男人的体味,像活体雕塑般揪着他的心,养着他的眼,远比暗中静观更加诱人,只感倍受煎熬。别说入睡,连不去想都困难。他知道这下惨了!已经到了想入非非的境地,连手也下意识伸向私处,去抓那不听话的“小兄弟”。

  他想:不行!这还了得!再不强行起床,年轻时爱干的那种事马上就要发生。这么老了还打手枪,要是天薰知道,多丢人!

  他把窗帘拉开,强制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便收煞淫心。善良的老人用不平常的意志力,死命地约束自我,爱意深藏,不见兔子不撒鹰。他知道天薰激动过后需要更多的平静,修补二十几年的日月轮回。自己睡不着,也不打算扰人好梦。他将慈祥与情爱融合在一起,深切地洒向天薰。

  消除了心头的疑云,唱片、照片、信件,任何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二十余年的思念与痴情,一旦成为美好现实,涂天薰没有理由不忘情欢笑。宿愿进入圣洁殿堂,人间又多了几许美满。心愿了却,难道还有它求?

  岁月可以无情,人却不能无义。情义何价?不啻是真诚与爱意的交融,殚精竭虑,肝胆相照而已。

  涂天薰走出了困惑,不再凄苦与失落,因而午休也格外香甜,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宽心释怀,只差没有鼾声如雷,来个与席叔比拼比拼。

  时近黄昏,涂天薰才从甜蜜的休憩中苏醒。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和席叔去登笔架山,去看看这天然屏障夜幕下的容颜。一见席叔房门尚未打开,只当他还在睡觉,就去客厅等候。可人在沙发,心在通道,不时傻乎乎地盯着那房门左看右看,只希望它快点打开,席叔快些从里面走出来!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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