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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橄榄叶绿诉衷肠(全文完)

2019-12-11    作者:淳于兆玄    来源:www.6969x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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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平宁半岛的初夏,随处可见的橄榄园已经绿意盎然。无论是远眺,还是近观,涂天薰都很喜欢这满眼生绿;可久看又不免伤感。总想把这韧性十足的枝条,剪下一些,插在瓶里,寄托思念。但始终没动手,生怕再陷进去。

  没有米饭,常吃比萨;小面也不像重庆的‘清汤’或‘红油’那样阵线分明,粘稠的蕃茄酱附着在硬朗的面条上,拖泥带水,颇耐咀嚼,极不爽口。一看所有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也就入乡随俗了。读了两学期,不但没挨饿,反倒受高热量滋养,人有些发福。

  初到这里的时候,涂天薰什么都觉得新奇,一有机会便四处走动。这里的火车实在太方便,只要有时间,要去哪里都行。站台就像人行道,到站后便没人管。

  他去了佛罗伦萨,无论是走马观花,还是仔细品味,总迷恋这小城保留着中世纪的人文景观,石头铺地的小巷,一家挨一家的手工作坊,印版画,打银器,做皮具等等,使他叹为观止。

  当然,他更惊讶这座城市拥有众多的艺术伟人: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等,特别是歌剧宗师罗西尼,他正在练习他的《塞维利亚理发师》呢。

  不过,在使人眼花缭乱的艺术珍宝中,他最喜欢的还是大卫。那活脱脱的男人胴体,伟岸、挺拔,站在比人高的台基上。尽管是全裸石雕,却有着可望可及的质感,除了赞美,没人觉得不雅。那俊逸的头部,那夸张得恰如其分的躯干及四肢,令他内心狂跳;想入非非。远隔重洋,那种藏于心灵深处的爱,依然故我,没有丝毫冲淡。他强迫自己离开,不能再看下去,否则……

  在那不勒斯,他逛过浙江商人卖鞋、袜、睡衣、衬衫之类的小店,用里拉与人民币一换算,立刻想起沙坪坝市民与小贩讲价的情景;买主拒绝高价时爱说,“你要抢人!”。眼前不是“抢人”,而是“绑架”!因为一件水洗布衬衫,这里的要价竟是重庆的十倍!从此,他再也没心去逛这类商铺。

  当然,对涂天薰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声乐研究。

  贝尼奥吉导师很喜欢他挑中的这个中国留学生。除了亲自授课,也刻意帮助涂天薰准备一些歌剧角色。他觉得中国学生都存在过分追求声音技术技巧,忽视舞台表演实践,特别是歌剧唱得非常少。这当然与音乐环境有关。中央歌剧院一年又能演几部歌剧呢?

  第一个学期刚结束,贝尼奥吉导师就鼓励涂天薰去社会上闯,在歌剧院的招聘中去争取角色。

  他意味深长地说:“涂,我本来可以给指挥写信,但我更希望你用实力去叩开大门,你觉得行吗?”

  涂天薰认真地说:“如果始终离不开导师推荐,只说明我没有能力,老师,我应该努力去争取。”

  “好!涂,你有成熟的头脑,你会成功!”贝尼奥吉欣慰地点点头。

  试唱那天,男中音来了八九个,但东方人绝无仅有,就涂天薰一人。谁也不认识他,更不会看好他。由于没参加过国际比赛,知名度为零。论资排辈,只能最后唱。

  歌剧院此次挑选《茶花女》的主要演员,男中音唱阿芒这一老年角色。在国内时,涂天薰用中文与原文唱过《阿芒咏叹调》,对人物也有些理解。到米兰音乐学院后,贝尼奥吉导师强化了涂天薰的语音能力,不许他再用汉语拼音去唱意大利语,一开始,涂天薰觉得挺别扭,老是改不过来。痛下功夫后,声音总算有些意大利韵味了。

  轮到涂天薰唱时,他只简单地考虑:绝不能与老外拼音量,他们个个人高马大,天生就有良好的共鸣腔体。我只要把人物的内心感受唱出来就行了,其余别去多想。

  伴奏一开始,涂天薰很快进入角色,他用一种娓娓动听的声音,诉说着自己的少年时光,回忆着对故乡亲情的眷恋,歌声雄浑而温婉,在老人苍劲的自白中,透露出对儿子的关爱,唱得真还有些与众不同。

  几个评委听后,显得很轻松,开始交头接耳。涂天薰一看,心想没戏了,说声谢谢,回去继续操练吧。

  “年轻人,您就是阿尔弗莱德的东方父亲!”没想到,一个评委竟这样通知他。

  ……

  贝尼奥吉导师知道后非常自豪。他觉得涂天薰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自己也没看走眼。不过,这严厉而慈祥的导师,培养学生的方式很独特。他觉得涂天薰有了上台的机会,就应当在与导演、指挥、演员的合作与磨练中,去获取上课时无法得到的东西。因此,如何排练他不说一个字,只说公演时,一定去歌剧院。

  演出那天,果不其然,贝尼奥吉导师盛装坐在前排,和普通观众一般无二。

  当东方父亲与西方儿子在台上一亮相,人种的差别似乎把父子亲情疏离得更远,多数人质疑选择涂天薰唱老阿尔弗莱德是否得当?

  涂天薰不去理会剧场中的七嘴八舌,稳扎稳打,把老人的善良秉性慢条斯理地展现出来,他借用了席叔生活中的眼神、形体,举手投足的方式,让人信服:人老了就不会像青年人那样朝气蓬勃,风度翩翩;只有萎缩的肌体,落日般的迟缓。

  随着剧情深入,涂天薰把老阿尔弗莱德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惟妙惟肖,把父亲对儿子的爱,演绎得绝不同于席叔对自己的爱,仅管是老人爱青年人,他此时唱出的,却是感情世界中的一种:血脉传承的忧虑与爱怜,拯救自己后代的无奈。当唱到“我在普罗旺斯地方,度过幼年好时光……故乡的田园和山水,等待游子回家乡……”父亲的陈述婉转流畅,既有力度,吐字也十分清晰,一气呵成,征服了观众。没有人再怀疑,他不是阿尔佛莱德的亲生父亲。咏叹调一完,剧场里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有人大声叫好。

  演出非常成功!当地报纸说,阿尔弗莱德拥有优秀的中国父亲——涂。

  “祝贺你!涂!还可以放得再开一些!声音上没什么问题,很不错!”贝尼奥吉导师评价自己的弟子,同是竖起大拇指。

  “我还有些紧张,老师,这毕竟是在米兰歌剧院啊!多几场我想会好一些。”涂天薰心情很好,觉得还有些美中不足。

  自此以后,贝尼奥吉导师开始给这个高才生加码,他给涂天薰准备了《费加罗的婚礼》、《女人心》、《游吟诗人》等多部歌剧中的角色;也帮助涂天薰练唱国际声乐比赛的一系列曲目。

  这样一来,涂天薰每天都像钟表上紧了发条,除了歌唱,还是歌唱。基本没有什么空闲时间。充实的音乐生活,让他心无旁骛,完全抛开了个人的情感苦闷。

  突然有一天,学校给他一个传真,内容很简单:

  涂天薰先生:

  请明晨去米兰机场接FM638航班

  中国商务考察团

  涂天薰看了以后,连猜带想,不知来者是谁?发自法兰克福,难道是老外?再看下面又有中国商务考查团字样。多看几下也懒得再想,抱定一个宗旨:机场见。

  第二天,他起个大早,急急忙忙赶往米兰国际机场,老天爷也不争气,半路上开始飘起牛毛细雨,颇有些凉意。

  在接机处等了半小时,法兰克福飞来的航班准点进港,他把事先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拿出来,紧张地盯着出口,一见旅客开始往外走,他就高高地把牌举起,生怕两边的高个子档住上面的汉字。

  这不像在重庆,要在黄皮肤、黑头发的众多同胞中去辨认自己等待的人,必须打起精神,不能有半点闪失;在金发碧眼的高大身材中,不用那么费事,晃眼一看,准能锁定目标。

  四周的人用似懂非懂的语言欢快地交谈着,很快又离开了。

  没接到人,涂天薰开始怀疑那传真是否是恶作剧?也懒得再举牌。

  接机处的外国人逐渐稀落,明亮的通道显得更为宽敞。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涂天薰紧张起来。像舞台上的追光,投射在通道尽头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谁?廋削的脸庞,单薄的身体,一手挽着一件风衣,一手拉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四处张望,向前走着,走得有些忐忑不安,离他越来越近……

  哎!怎么是他!涂天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啊,我在做梦吗?”他问自己,又揉揉眼睛,那熟悉的形象到了眼前。

  面对面时,两人差不多同时喊出:

  “薰薰!;叔!……”

  朝思暮想成现实的瞬间;死后成灰也生还的震撼!

  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俩没敢在众目睽睽下拥抱。纵然在这浪漫的国度,也抛不开东方的传统与含蓄,更何况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亲密。

  不过,那浸透全身的爱,那同在狂跳的心,那王母并没弄错的红绳,始终难挡熊熊燃烧的烈焰,须臾,他俩便紧紧地抱在一起,雷打不动,久久不愿分开。

  “这是真的吗?”涂天薰抬起头来,狠狠地在脸上拧了一把,他实在难以置信。

  “干啥?薰薰!你怕我是鬼?只要你在,我哪会去死?舍不得啊!”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你去了哪里?是海边吗?”

  “不,差点。想到小菲能回来;或许你能宽恕我,我心软了。”

  “叔,你没有错,再不要那样说。”

  “薰薰,只有你能理解我。唉,幸好没干傻事……”席叔泣不成声。

  “叔,也真难为你,一点钱都没有,怎么过啊!”天薰也流泪了。

  “哎,我以前跟你说过,大不了重操旧业,就这样子过。”

  天薰眼前一亮,“就要你这句话,叔。肯搞音乐了?”

  “嗨!还没睡醒!没有你,哪有什么音乐?我像在河北老家那样拾荒,收废旧物品等小菲。”

  “哎,我又短路了。”天薰用嘴凑在席叔耳边大声说:“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是男人,我就爱你!”

  “嘿!这是外国机场,你怎那么放肆?”

  “叔,你真了得,一个人到意大利来了。”

  “哎,这全托屈菲的福,她回来后,发现我在写字楼收旧报纸,她哭了,过意不去,非要我出国散心,只说商务团有人帮我转机,米兰有朋友接,叫我只管看中文字牌。”

  “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现在看来,这孩子有意要成全我俩。因为我曾告诉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可又怕你不愿意。”

  “她怎么说?”

  “她问我,是不是将来老了,身边有个谈得来的男人,照顾起来方便些?”

  “啊!她说得差远了。我俩在一起,常常是你照顾我啊!”

  “没错。不过,我明确告诉她,不是这样。我喜欢你就像她喜欢她的先生。”

  “哎呀!叔,你真这样说了?”

  “是啊,我死都敢死,有啥不敢说?”

  “太露骨了吧?叔,屈菲要是接受不了怎么办?那岂不更糟?”

  “不,薰薰,你低估她了。她很平静,也很认同,说人类的这种感情很难得。在加拿大还受法律保护呢。她还说如果我早告诉她,不会受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还说我既然喜欢你,老憋在心里干什么?薰薰,我死也死了,错也错了,只怕你不会再要我……”

  “嗨!叔,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现在不是挺好吗?不管怎么样,我们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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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接机处人来人往,不断有乘客到达、离开,丝毫也不安静,招呼声与欢笑声此起彼伏,席叔和天薰却沉浸在喜悦的怀抱里,没人愿终止这意想不到的沉醉与兴奋;纵使有千言万语,口若悬河,说得滔滔不绝。要说清楚,要道明白,那也枉然。

  别煞费苦心了!男人爱男人天经地义,理直气壮。风狂雨暴中,有过闪失,没有放弃;有过苦涩,没有哭泣,有个失落,没有沉沦……如今要表达这水乳交融的情爱,难!太难!除了歌声,再无别的。

  席叔深情地说:“薰薰,你还回去吗?”

  “叔,你这是怎么啦?我是来意大利留学啊,当然要回去!”

  “我也这么认为。”

  “叔,我不但要回去,而且还要去深圳。”

  “好,我陪你去登笔架山。”

  “对!站在山顶去眺望那幸福与苦难同在的《北宁山庄》。”

  “好哇!不过要声明一点,《北宁山庄》苦尽甜来。屈菲已把这房产赠送给了你和我,正式过了户,也经过公证。”

  “叔,怎么能这样?这礼物对我来说,太贵重了!我哪能消受得起?”

  “薰薰,千万别这么说。叔知道你从来就把金钱当作身外之物,但你的高洁不能阻止他人对人类感情的包容与赞颂。屈菲是真心诚意的,她不是知恩图报,派发困难补助,而是用实际行动,彰显一种精神。我非常了解她,你不能拒绝。有她这种思想的人,在国内虽然很少,但竟毕有!这就像暗中的一缕曙光,总有一天会照耀大地。我们定能挺起胸膛。”

  “叔,你说得真好!我坚信,我俩能看到这一天,我也能唱到这一天!到时,我一定要登上笔架山,伴着山风呼啸,倾其全力而歌……”

  ……

  这不是憧憬,也不是梦幻,而是现实。

  当社会已经觉醒,偏见与歧视开始沉默,历史的有色眼镜也不再像紧箍咒般,戴上后就取不下来;人人都活得潇洒、自如,生活方式各种各样,丰富多元;拥有幸福已不是浮于表浅的秀场娱乐,而是沉溺于人类心底的深层次满足;敏感再也不是回避的遁词,只要有提问,谁都可以坦然作答,再也听不到不痛不痒,不负责任的声音。

  天薰和席叔有这一天吗?谁说了都不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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