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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伍
老洪穿了一件公安棉大衣；后面的领子竖立着，帽檐也压得非常低，让人很难看清他的目光。他的样子很冷酷，这令我一下想起了日本影片《追捕》里的杜丘。我惊喜地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诧异地说：是你？你怎么来了？他四处看了看，嘴角闪过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可是，我依然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他帽檐上的国徽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栩栩生辉，那一身的橄榄绿尤为显得沉稳与庄重。
老洪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沙哑着嗓音说：别买票了，我送你上车。我抽回自己的手，指着售票窗口说：哦，不用，太麻烦了，这不很快就买上了嘛。老洪笑了笑，用手顶了一下头上的帽檐，露出了深锁的目光。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倦怠，脸色也非常憔悴。我心里不由一沉，关切地问道：老洪，你气色不好啊，是没休息好吗？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用不在乎地口吻说：呃，呵呵，可能是睡眠不够吧，这几天连着赶写了几个材料，的确累的够呛。说完，他打了一个哈欠，眼神似乎开始迷离了。我赶忙点燃一只香烟递给他说：你回去吧，都累成这样还来送我。老洪接过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说：没关系，已经忙完了。
老洪疲惫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里一阵疼痛，我产生了一种拥抱他的欲望。然而，在这种场合下，我只能强烈地抑止自己勃发的冲动。
此刻，老洪贪婪地吞噬着烟卷，好像唯有这样，才能驱赶身体上的疲劳。望着从他嘴边升腾起的缕缕青烟，我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我扭过头，不忍看到烟雾后面那黯淡的眼神。
他眯缝着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好啦，别这样，啊，这么多人呢。我没有理他，他搂着我的肩头继续说道：哎，快走吧，乌鲁木齐过来的车就要进站了，抓紧时间！说完，他扔掉烟蒂，拉着我拨开身旁的人群，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售票厅。
外面的空气凛冽而又清新。站前广场已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持续飘落的雪花将尚德门一带的城墙涂成了一片白色，一辆辆从门洞里钻出来的汽车，摇晃着幽幽的车灯，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只移动的黑色蠕虫。
我和老洪很快来到了行包房旁边的一个单位，他侧身推开铁门进去，过了不大一会儿，便朝我招了招手；我俩穿过黑黝黝的办公楼，来到了站台上。
站台很空旷，除了零散的几个人影在晃动外，还有一辆拉行包、邮件的拖车静静地停靠在地道口一旁。或许暂时没有始发和进站的列车，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我沿着着站台走了几步，又顺着铁轨朝西望去，一排排红、绿、蓝色的信号灯，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显得璀璨夺目。想着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了，心里格外轻松。老洪大概揣摩到了我的心思，也为我高兴，他问：祥子，多久没回去了？我心里楞了一下，一时间竟答不出老洪的这个问题。到底多长时间呢？一年，还是几个月，我忘记了一个准确的时间概念。但我知道，当自己背起行囊的那一瞬间，便注定了置身异乡的体验之中。故乡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符号。
老洪站在我身后，良久，才慢慢地说：你想家了。我沉默地点了点头。老洪叹了口气，自语道：嗯，是该回家了，该回家了。我侧身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情凝重地注视着遥远的夜空。此刻，我忽然明白了，老洪也在想家；他在想念陕北的沟壑，想念长眠于黄土地里的母亲，想念与母亲为伴的结发妻子。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隐藏在黑暗中的倦容。
老洪——。我轻轻叫了一声，他似乎没有听见，眼睛依然盯着前方，身子纹丝不动。
老洪，我，我不想回去了。我突然冒出了令自己都觉得吃惊的话语，老洪楞了一下，惊讶地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面对老洪我显得非常软弱，情绪也不稳定，然而，我的心却和他靠的很近。我鼓起勇气继续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老洪笑了笑，声音里充满了温暖：傻祥子，这怎么行呢？我们不是在一起吗。我说：太短了，我们总是刚见面却又要分开。我的话音刚落，车站广播上便传来了由乌鲁木齐经过西安开往上海方向去的54次列车晚点进站的消息。老洪皱了下眉头，望着轨道上的积雪，想改变话题：哎，这场大雪恐怕延误了不少车次呢。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回到了刚才的那个话题上：嗯，要是太晚，就算了吧。
老洪连忙说：不行，不行。我笑了一下没吱声。他便详细问明了我回家的理由，婉转地说：祥子，父母都想你了，你要理解他们呢。这不，刚好有个机会，一定要回去啊。我说：春节探家也是一样的，何况离过年也没几天了。老洪正色道：怎么能一样呢？不是还有兄弟情义嘛，听话，回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伸出手腕看了下时间，说：嗯，老洪，那你回去休息吧，别陪我了，你连续几个晚上都没休息好呢。
老洪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下懒腰，笑道：没关系。我说：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你走吧，瞧，这天气多冷啊。
老洪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把我拉到跟前，卸下我肩头上的背包，放在拖车上，又弯腰摸了摸我的衣服和裤子，问道：怎么不穿棉衣呢？这样是很容易生病的。我退了几步，用不在乎的口气说：没关系，不冷。老洪指了指拖车上被风吹的“哗哗”作响的一堆牛皮纸说：还说不冷，你看这风多大啊，来，穿上大衣，千万不能感冒了。说着，他就要解大衣上的扣子，我急忙上前拦住他说：老洪，别这样，真的，我年轻能抗得住。老洪说：还说能抗住呢，你看，你的手都冻的冰凉。我问：难道你也想和我一样吗？老洪怔了怔，手一下僵住了。
我慢慢握住他的手，轻轻将它从纽扣上移开。老洪盯着我的眼睛，嘴角蠕动着说：你……。我伸开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并将下颌抵在他的肩头轻声说：老洪，你也不能病，否则，我，我会难过，会……。说到这儿，我的喉咙有些哽咽，后半句竟说不出来了。
……
一声长笛，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一列满载货物的列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它带来的气流居然将老洪大衣的下摆掀了起来。
老洪猛然抱着我转了个身，用他厚实的臂膀抵挡住了向我袭来的寒风（言情小说网：www.♋♋xs.cc）…….
我们簇拥在这个半明半暗的站台上,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老洪的手在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松开胳膊一看，他的眼睛潮湿了。
老洪！我压低嗓门叫了一声，又紧紧地抱住了他。老洪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祥子，我的好祥子啊，我年龄比你大，应该照顾好你，可是……。
老洪，我知道，我知道啊，我，我怎么舍得让你为我冻坏了身子呢？那样我会更难受的。
黑暗处，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哨子声，有三个铁路工作人员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们好奇地看着我和老洪。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脖颈。我推开老洪大声说：爸，你回家吧，别为我担心，你要注意身体。老洪楞了一下，马上搭话说：呃，好，好啊。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有两个女的还抿嘴笑了笑。
等他们走远后，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老洪笑着赞扬我说：行啊，祥子，你够机智啊。我羞涩地说：你，你还笑呢？让别人看到多难为情。老洪又扭头看了看他们的背影，慢吞吞地说道：哎，父子拥抱一下有啥不好意思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声说道：说的好听！老洪，你太阿Q了。
老洪温厚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