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火车驶入郑州站已是晚上七点，我连夜搭乘到县城的火车，在十二点的时候到达了。由于夜深，便在县城的一位同学家停留了一宿。
早晨七点，我回到了最初生命转变的街口。
从这条街走出去的时候，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莫名的友好，感觉铺面而来的是未知、机遇、挑战和实现自我，从未抽出时间思考我身后的温暖的小世界，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带给我什么，仅仅是心底里本能地感觉它是安全的，不变的，唯一所做的仅仅是等我华丽的转身。然而我刚转身，生命就开始了无尽的别离。
前两天下的雪，如今还有残留。干枯的草顶着一朵朵雪帽子，靠墙堆起的红砖垛上也盖了一层。可能是阳光照
射不到吧，我抓了一把雪握在手心，感觉到分外得扎手，原来它已被夜风风干，成了晶莹的冰屑。天灰蒙蒙的，云象破旧的棉絮，白一块
黑一块地铺展到天边，温暖着这萧瑟的大地。街上各家门前的树，灰扑扑的，只剩枝丫，电线从中穿过，随风微微颤抖，象极了二胡上扣紧的弦。家家户户的红对联甚是喜庆，谱满了祝福。门下悬着的红灯笼依旧亮着昨夜的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似乎要持续到永远，而红色的炮絮如大雪般缤纷，洋洋洒洒了整个世界。
母亲泪水中所盖的新房，如今呈现在我的眼前。仅仅是在原来的房基上，扒掉旧瓦房，仓促地盖了一层平房，没有此前想象中气派的新房，然而我却感到了一种真挚的亲切。
“小世，你是现在才回来！？”隔壁的嫂子清晨在扫路。
“恩。”
“那你赶紧进家吧，你妈昨晚十二点多了，还跑到街口等你呢！”
“哦，那我回去了，嫂子。”
“妈……妈……”我拍了拍自家崭新的大门，在门缝中看到狗扒着门，对我“呜……呜……”地叫。之后，姐姐就拍打着手中的面粉从厨房里跑了过来。
“过去！……”姐姐用腿将想往我身上蹭的狗给隔开，“回来啦！昨晚怎么十二点多，才打电话说回不来了，妈在街口等你了好长时间呢。”
“我十二点才到县城，见路上没车了，这才知道回不来了！”
“咱三姨昨天下午就过来了，现在在屋里呢！快进去暖和暖和吧，穿得这么薄！”姐姐给我指了指妈的房间，又回厨房了。
“三姨！妈！”三姨躺坐在床上，操着手，正对着门，母亲则躺在床的另一头。
“回来了，咋穿这么少啊！赶紧上来！”母亲说完，三姨身子往床里边挪了挪，我脱了鞋，坐了上去，腿伸进了被窝。
“昆明天气不冷，在那边也没买过太厚的衣服。”屋里摆设照旧，没见到
父亲的灵位。
“他三姨，你下去给孩子端碗饺子，让他吃点，暖和暖和！”三姨踢啦着拖鞋出去了。
“路上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妈。”不知道为何我有点害怕和母亲说话。
“小世啊，你爸没了……以后家里就剩我们四口了……”母亲话未完，就抑制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姐，孩子刚回来，你哭什么啊！”三姨将饺子递给我，“一直哭，你想哭到什么时候啊！”
“嗯，不哭了。……小世，你吃吧，吃完先到隔壁屋里睡一会儿。坐了两天火车，也很累了。”
我吃完饺子，去厨房里看了看正在做饭的奶奶，就进屋打算休息。
刚躺下将被子掖好，三姨就推门进来了。
“小世，先别睡！三姨有话要跟你说。”三姨在床边蹲下身来，“你妈给你说你爸去世时候的事了吗？”
“说了，但是没说清楚。”
“那好，三姨给你仔细讲讲。……那天，恰好是你二舅家的孙子百天，你妈得过去贺喜。你爸呢，一个人到镇上补牙，对排了好多人，你爸就直接回来了。接着在老李家打了会儿麻将，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出来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人已经东倒西歪，话也说不清楚了。你奶奶以为你爸在哪里喝酒了，就把你爸搀到床上躺好被子盖好，之后出去了。后来回来了，看到你爸脸色不对劲，这才赶紧叫了医生。医生到了之后，看了看直接说不行了……”
“那我妈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妈下午宴过了之后才回来，一看你爸不在了，人当时就晕了过去。幸好，那个时侯，你姑、你姑
父、你大伯、你姐和我都在，这才没又出什么事。”
“我妈……没怨我奶吧？”
“怎么可能不怨！你想想，要是你奶奶早点打电话，或许你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也不能怨我奶。我爸平常一喝酒，也就那样子。我奶奶，一个乡下老太婆，又怎么会想到他是有什么病了。”
“小世，你说的这些道理，三姨怎么会不清楚。按理说你妈也清楚啊，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怪你奶奶。这你得好好劝劝你妈！”
“恩。……那我爸到底是什么时候去的？”
“你
爸爸是九月二十六号走的。那一段时间，咱家正下大雨，也没敢耽搁时间，三天后就埋了。当时，我、你姑父还有你大伯商量：你刚去学校，回来也赶不上了，就决定先不告诉你。本来这个假期是打算给你逐渐地说，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一直等到明年夏天再叫你回来。可……有件事情得找你商量，所以最后还是叫你回来了。”
“什么事啊？”
“本来，我跟你姑父在你爸坟上都商量好了，以后你的学费我们五五出，可你也知道你姑父和你三姨什么家底，就是供得起，也是费了好大劲儿。……这些咱都不说，你妈以后日子长着呢，总不能一个人吧，也要有个伴儿啊！”
“恩。”
“咱一大家子都商量过了，想着你妈招个人进咱家最好。既能帮着供你继续读书，也能陪陪你妈。你以后工作了，当自己老的养就行！”
“三姨，这事我也懂……也不反对……你们都觉得我爸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了，可我是刚回来，还没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你却……又把这件事塞给我。”
“三姨也不是知道你没底儿嘛，先给你打个底儿！过一会儿，你姑、你大姨他们都过来看你。你先睡吧，三姨出去了！”
这一番话结束，我感觉象毫无防备地被人在后脑勺狠敲了一下，整个人都是蒙的。糊里糊涂地躺在床上半醒半睡着，听到亲戚们都来了，心里很清楚，想出去。但人就是醒不了，感觉灵魂在逆时针地旋转着下沉，越转越快，快到我承受不来，可偏偏身体不听使唤，眼睛都睁不开……
“小世。”姑姑的声音，一瞬间把我从那种恐怖的感觉中拉了出来。
“姑。”我睁开眼，慢慢地起身坐起来。虽然从下旋的折磨中醒来，但身体好像透支了，感觉、行动都很迟钝。肉体已经可以行动了，却察觉不到，纯粹是意识在指挥。
“都晌午了，你饿不饿，饿了就起来吃饭了。”
“恩。”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姑姑从柜子里翻出那件她亲手为我织的浅绿色“V”领毛衣，递给我。或许是一直未穿的缘故，它象冬天的青石一样冰凉，可又有一种粗糙的熨帖。当我穿上鞋时，它已经温暖了我的心。
刚跨出门槛的一霎那，阳光凛冽锋利地刺入我的眼中，给我一种犯人出狱的错觉。
一大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聊了聊天，问我了一些昆明的事。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吃饭，不过人没以前那么有
精神，衣服穿得很厚，整整比我们都胖了一圈。饭后，其他人到平房顶上晒暖了，我留下来跟奶奶收拾碗筷。
“小世……”奶奶颤抖的声音听得我心酸。
“奶……”我尽量表现的平静，不想再给奶奶任何自责。母亲虽然失去了丈夫，却还有一大堆的兄弟姐妹，然而奶奶失去了儿子，则几乎一无所有。这一家子，每个人都有一堆的话要跟我说，可奶奶更无助，凄凉。父亲的去世即使母亲不责怪，她自己也不免愧疚。
“你爸那天，回来走都走不稳，我想着……他喝酒喝醉了，就搀他到屋里休息。我没想到……他是生病了……一下子就去了……你妈说，这都怨我没早点送他去医院，你爸才走得那么急。”奶奶抑制着泪水，哽咽着一口气一口气地说。
“奶，这事不怪你！我爸平时喝酒，吸烟，身体不好是自己弄得。他以前也没什么病，谁知道他那天是有病了，不是喝酒喝得。你别往心里去，奶！这病就算早送去，过来的几率也不大！”话我说得斩钉截铁，一家人还是要继续过得，“以后我妈要是再说那话，你就别理她！”
下午，陪亲戚们聊了一会儿，章文就过来了，我随他出去，暂时松了口气。
每次漫无目的的行走，总会七绕八拐地回到堤上的那截水泥坝。一路上，他面无表情地一句话也没说。不知怎地，这让我感觉很不对劲，尽管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但这次感觉却是有点怪。
他折了根荆条，坐在堤坝上，盯着手中的荆条
乱掐。我则放开自己，忘记一切，跳进田里，四处找寻童年的野花野草。现在那种结着四粒小米果的草已经开花了，花五瓣，浅紫色，粉粉的，象个卡通的小
精灵。地头栽【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net】着的小杨树上，一只巴掌大小的喜鹊，一压尾，挫了身，蹬枝飞走了，“呀……呀……”的几声，在这辽阔的田野，即脆亮又悠远。
风将他的头发吹起，支在头上，他却微张着
嘴，露出一副狠样儿，瞬间，用荆条将旁边的枯草，鞭笞得只剩下草梗。我尚且能将烦心事暂时放下，忘情于天地，不知他所为何事，耿耿于怀。
“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不，再坐一会儿。”
“那就再坐一会儿。”我在他身边坐下，遥望这一片苍茫。
…………
“走吧，我们走吧！……到别处转一转。”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将荆条插进土里，顺手又折了一根狗尾草，咬在
嘴里。头发被风吹得更
乱了，一缕一缕的都扎在了右半边。我在堤下走，顺便瞧一下这些腐朽的老树桩又长出蘑菇了没。有些背光的地方，泥土刚刚解冻，踩上去，很粘。鞋底沾了厚厚的一层，我弹了几下脚，将泥块甩掉，跑到了堤上。
“我们回去吧！”他面上一片平和，然而眼神中却透露出一种茫然、无奈、决绝和即将崩溃的忍耐。路走到一半，突然，他跑进荆棘丛中，发了疯似的一阵狂踹，也不顾忌是否会被荆条反戳到。最后，他安静地上来，只剩一身的颓废。
我们在街口分开各自回家的时候，他静静地说：“我们约好了下午两点在那儿见面。可到了三点半，她还没有出现……我们分手了。”夕阳中，他的背影，落寞的犹如田间凋零的狗尾草。
有时，我忍不住想问，这世界是怎么了。如此执着，真挚的一份爱情，居然也走到了尽头，世界给人类还剩下了什么？
章文和秋叶，相互暗
恋四年，相
恋三年，最后是这种结果。人生真的是漫长而又曲折，变幻莫测，不停地颠覆我心中的美好。然而，这冥冥之中，又似注定。
到家的时候，亲戚们已经走了。晚饭吃得很随便，之后，姐姐骑车出去，奶奶回屋歇息了。我坐在母亲的床头，陪母亲看电视。狗在街上窜了一圈，在大门外“汪……汪……”叫着要进来，我踢啦上拖鞋，给它开门。它一溜烟儿地转进母亲屋，在床底下游荡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探出头来趴在地上。我闲来无事，给它抓抓头。它昂起头，闭上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小世。”母亲眼睛虽然盯着电视，可心里想的什么，我也清楚七八分。
“妈，有什么事？”
“你爸虽然整天油嘴滑舌的，人也不怎么勤快……可他人在的时候，我心是静的！……现在……我整天心慌，慌得我都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得……他年纪轻轻，一下子就走了，剩下咱这一家子，你说我怎么办？……当时，你奶奶要是及时打电话叫人，你爸或许就没事了，也不能走这么急啊！可她是什么都没做啊！最后还是街坊说看着你爸不像喝酒的样子，让你奶奶回来看看。……那个时侯，你爸痛得脸都变形，紫青紫青的，然后她才叫的医生。医生刚到，就说不行了。到现在，你爸到底是因为什么病去的，我都不清楚啊！……你爸走得是太惨了啊！”
“妈……，都过去了，妈，别哭了！”母亲这一哭，我的眼泪也随着静静地流了起来。
“你是没有见啊……你爸最后那脸，我一想就痛心啊！……要是你奶奶早些叫医生，你爸就算去，也不会这么难受啊！”
“妈……你以后不能再拿这事怪我奶了。那是她的孩子，她待我爸比谁都亲。要怨就怨我爸命不好，再说，他吸了几十年的烟，喝了几十年的酒，身体差也是自己弄的。”
“不是，街坊那时候都看着呢，你爸已经说‘不是喝酒了，不是喝酒了’。她还是不管。”
“妈，你看哪个喝醉酒的人，说的是‘我喝醉了，我喝醉了’。再说，我爸哪次喝酒回来，不都这样。”
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直至将母亲哄睡。
狗摇着尾巴，跟着我出来上了平房。夜很清，没有一丝云，一轮圆月独占了整个天空。月华象水一般化为实质，将我与这个村庄隔开。我感受到来自它的陌生。白天风起卷走的叶，现在堆在墙角。狗用爪子把看，什么也没找到，爬上护栏向四处张望，突然，它回过头来，溜到我身边打转儿。狗还认得我是这家里的人。
清晨，隔壁的炮声将我惊醒。我穿了衣服，走出来，闻到空中浓烈的硫磺味。天有些
阴，风很凉，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奶奶从屋里出来，递给我了一把香，让我到家里的祖先和各路神仙的牌位那儿供拜。
在我给祖先跪下的那一刻，蓦然，一股虔诚在我心中升起。我恭敬地给祖先磕三个响头：祖上有灵，保佑这个破败脆弱的家别再出什么事了。
人就是这样，当自己觉得无能为力之时，就尤其渴望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自己，于是有了神。尽管这一切我都清楚，然而在这一刻，我真诚地希望它存在。
收拾完供奉回到母亲屋时，看到姐姐迅速地将一个相框反过来，放在了电视机后面，手里还端着一碗饺子，桌上赫然还有一座插香用的小瓷鼎。
那是父亲，尽管只有这么短暂的一瞬，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他。父亲的脸瘦削，蜡黄色的，颧骨很高，眼睛虽大，却深深地陷了进去，皱纹刻到了眼角，鬓角也有些花白，下巴上还有几根稀疏的胡子。照的时候，象是侧身笑着的。
“小世，过来吃饭了！”姐姐出去时，留了这么一句。我也随后去厨房吃早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