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

  《大山深处的唢呐声》纪念版 一零八

  我来到小镇上的雪峰木行做工。一转眼就有半年多了。

  说来可能没有几个人会相信。我那时已经四十多岁奔五十了，我初来之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位老木工师傅。我的样子也出老，人家开口问我：“老师傅，你有六十多了吧？”我都顺着人家的话回答说：“是呀，刚上了六十。”有谁能知道，那时我还是来做学徒的。我的师傅也就是这里的老板。他叫之力。是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我俩的年纪也相差不了几个月。

  之力从离开学校以后，不读书了，就跟师傅学了木工，在这一行干了二三十年了，什么木工的活都难不住他，后来自己就开了这家木工行，专为修房子的人家做门窗和家具，有时也在外面承包一些木工工程。

  我与他就不同。我从一走上社会后，就一直在外闯荡。没闯出个什么名堂来，反而闯得焦头烂额，浑身是伤。老婆离婚了，家破碎了，原来的村干部也被人端了，种田种地的重体力活既不想干也干不来，弄得连糊口的手段都没了，却又万般不舍离开八叔再下广州打工。无奈之下，就找到在镇上当小老板的之力，跟他说出自己的难处，小伙伴终究是小伙伴，知道我下了难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让我进他的厂里跟着他做。也不用叫他师傅，还是小时候的称呼。

  在他的用心指点下，我没用多久，就初步掌握了木工的基本技术，不用子力天天看着我，一个人可以单独做活了。

  这一天，我被之力分派到外面去做工。中午时分，之力突然就打来电话，说叫我快回来。我问回来干什么？我的活还没做好呢！之力说：“别做了。明天再接着做吧。”我问什么事这么急呀？子力却神神秘秘地说：“你的老相好来了，在等你呢！”我一时被他说懵了。我连老婆都没有了，哪来什么相好呀？自我来到他的木行以后，除了每天安安分分地做工，还从来没人来找过我，我也只是隔个十天半月的就回趟家，到八叔那里看看他，和他说说话，立刻就回到厂里，此外就没去过哪里。我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来找我，就对他说：“你别开玩笑了，我做完活再回来吧。”之力这时认真的在电话那头说：“说真的，不骗你。你回来了就知道了。免得老相好久等……”话说到这一步了，尽管心里还是疑惑着，我也只好将信将疑地，收拾好手里的工具，骑上摩托车赶回厂里来。

  我做工的人家离镇上只有十几里路远。我骑着车速度赶快点，只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厂门外。还没到厂门口，只在厂门前几十步远，我就看到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个身材颀长的老人——他身穿青色中山装，青色的裤子，衬托着他单薄瘦弱的身材，穿着是那么的合体。脚上穿着他的那双我十分熟悉的轻便老北京布鞋——这种布鞋是我们本地的一些家庭小作坊生产的，却挂了一个北京的牌子，小镇上的鞋店里到处有卖。脸上的神情恬静自然，很坦然地微笑着。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同时也见到了我。因为他坐着的时候，眼睛一直是向着我回来的那条路上看着的。

  原来是我的八叔！一路上，我一直都在疑惑地想着这个来找我的人会是谁？可我就是没想到会是八叔。

  我的家离小镇有将近三十多里路，全是上坡下岭的山路。虽然现在修了水泥路，但那路十分陡峻，很不好走。刚修通水泥路之时，有几户村民投资买了一台中巴车跑客运，专门拱乘本村的村民上街——从村子到镇上往返。客班车开了没半年，有一天，小客车严重超载，在上一个十分险峻的陡坡的时候，小车不堪负重，半途熄火，同是又刹车失灵，小客车载着一车人掉下悬崖，所幸悬崖下面是一个无底深潭，虽然造成十几个人死伤，所幸车上大部分人侥幸活下命来。为此，县政府严禁本村通班车。而从那以后，就算准许通车，也没有哪个村民敢再乘坐这样的班车。

  从那以后，我们村里的人上街都坐自家的摩托车。家里没摩托车的人就只有靠两条腿走路。因为出于自我保护，家里有摩托车的人除了自家的人乘坐，也不敢搭载别人，怕万一出个意外，自己可承担不起责任。也因此，我们村的人很少上街。尤其是老人们。在我们村里，凡五十岁以上的人，没有几个会骑车的。出于安全的考虑，家里的后生崽们骑车也尽量不搭家里的老人们上街——除非是万不得已。所以老人们就都只能乖乖地呆在村里那个狭小的深山窝里，有时一年两年也出不了一趟山门。

  所以八叔今天来到街上，真是我万万也想不到的事。

  八叔见了我，脸上由原先的微笑变成一种十分惊喜的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是坐在与我们厂只隔着一条马路门对着门的一户人家的门前。这是一个退休老干部的家。老两口非常好客。好多次有到我们厂找老板联系生意的乡里人来到厂里没见着老板，在厂外徘徊，两位老人无论谁见到了，都会把人家招呼进屋请人家坐，递烟倒茶的。今天八叔到此，又是两位老人把他请进屋里招待了。

  我见着了八叔，也立刻就停下摩托车，熄了火，几步就跨到八叔面前，心里说不出的欣喜。我伸出手，八叔也几乎同时伸出他的手，我们两双手自然地相牵在一起。我问他：“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

  八叔手牵着我的手，舍不得放松，用他那特有的慈爱的语气轻声地说：“我来看看你。你有一个月零七天没回来了，我担心你，就想来看看你……顺便到街上理个头发……”

  我见八叔这么说，就很轻松地问他说：“你担心我什么呢？”

  八叔还是那个语气，声音轻轻的，说：“我想看你是不是工夫很忙，是不是很累？想看看你住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这个时候，马路上有人行走，屋里的两位老人也在看着我们，要不然，我真想将八叔拉到怀里，给他一个拥抱，给他一个深吻。要是在家里，在别处，或是以前在我们两个人放牛的山里，我早就这么做了，而八叔也会很乐意我这么做的。

  我回答他说：“你不用担心我的……我的工夫每天都这样，不紧不慢的，现在是淡季，晚上也不用加班……厂里的生活也很好的……我住的地方，比起在家里，要好上多少倍……等一下你就会看到了。”

  听了我的话，八叔真的也就相信了。他说：“这样就好。”说着他腾出右手来，搔了一下头发，说：“我这头发好久没剃了，等会你陪我去剃个头发……”

  我看八叔的头发还不是很深，也不乱。那一头浅浅的头发，白发多黑发少，黑白相间，斑斑驳驳，尤其是两鬓的位置，几乎不见了黑发。我感受到了风雨沧桑，岁月无情。八叔快要过八十岁生日了。我和他从相见到相知到相爱，那时他才五十多一点，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年龄，一转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心里有些堵，好生伤感……

  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这家屋里的主人——他姓何，叫何中云。他是从市里的一个局长位置上退休下来的，身材高大，体魄强壮，做事干净利索，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平时跟他近身说话，我都嫌他的声音有些震耳——这时，他在我们两人的身边说道：“水山啊，今天你叔来看你，刚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呢！原来是你叔！你叔叔真好……这么大老远的来看望侄儿……这样的叔叔，满天下都难找啊！”

  这老人，退休在家清闲下来，有的是时间，很多时候，就进入到我们厂里和我们说话，看我们做工。跟厂里的木工师傅们都很熟识，尤其跟我，关系更是不同一般。大家都叫他“老何”我刚想要回答老何的话，还没开口，他就紧接着说开了：“刚才你没回来，我跟你叔说了会话了。他说快上八十了。你看这身板，还这么精炼，这么笔直，背一点都不弯，真是难得……”

  八叔见老何这么夸他，眼睛看看我，也看看老何，细声说：“身体也不好了。我有好几年都不能下地里去干活了，整天就在家里守着……手脚全没了力气……唉，这人老了，只会张着个口吃现的……没了用了……”八叔无限的叹息着。

  老何接着八叔的话说：“人都要老的……你老了还这么精明……我到了你这个年纪，还不知会怎么样子呢……水山，今天中午饭你不要去吃你们的大众饭。今天我亲自下厨，做顿便饭为你叔接风，叫你师傅也一起来……”

  八叔看着我，意思问我：“你和老何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他要这么好？我们能不能接受？”我看着八叔的眼神，我知道八叔为人极其淡泊，在家里吃得清淡，也吃得少，从不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倒不是怕人家的东西不好，是怕欠人家的情。常对我说，无功不受禄。吃人家的一点东西就欠下人家一份情，这情很难还的……就回答老何说：“就别麻烦你了。还是在厂里吃吧……我叔不惯于吃别人的东西……”

  我这话一说了出来，谁知老何就动了气，沉下了脸说：“你这是什么话呢？我是你的徒弟，你是我的师傅，你叔叔就是我的师叔爷。就算不以师叔爷相论，论年纪，那也最起码要以‘叔叔’相称……我们本是一家人，我怎么就成了‘别人’了？你这样说话，我可是不欢喜……”

  听了老何的一番理论，八叔更是不解，就笑说道：“他能做你什么师傅呢？他自己都还在做徒弟呢？水山，我不在你身边，你又在胡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