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我和卢宁的第一次见面。
“现在想想，那时候多好……”
他没再看我，而是转过头去，两眼微眯着，透着一条隐隐的“言情村www.yqc.info”缝，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抹冰冷的白色，阳光落进来，落在他脚边上，无端的，我觉得他好像看到了这整个世界。
“好什么？”
我问他，尔后在床边上坐下。
“不知道……但是跟你在一起……就是好……”
我冷笑了声，没回他的话，这种心口不一的话，毕竟他做过的事情，我可一点没忘记，这个地方的圈子就这么大，他这么一大名人，我自然是没少听到他的消息。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不会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了，是的，每一个字。
我想，大抵顾城北是自私的，所以在知道我的病情后，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他很理性，很明白什么事是自己能做到的，什么事情是自己无法挽留的，而卢宁则恰恰相反。
他这短暂的一辈子，逞强的日子总是太多，自私的日子寥寥无几。
“卢宁，虽然这么说有点晚了，但我始终觉得，生活是自己的，撑不住的时候，就别撑了，认命，可能才是对大家都好。”
我的话语不经意的缓和了些，我恨他吗？我恨他，我可怜他吗？
怜。
我想应该是这个字眼，始终贯穿了我们两个人之间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
“可……可是……自从我妈走了之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还会在乎我……”
我的胃忽然一紧，像是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它，我下意识的，两手抓着衣角。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粗气，鼻腔间的呼吸，就伴随着一句话戛然而止了。
“你……在乎我吗……”
他两眼看着我，定定的看着，眯着的眼缝太小，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眼里到底有什么。
我没说话，呼吸似乎暂停了，身子僵硬在床边上，这么久过去了，我似乎始终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也没接着问，缓慢的挪了挪他的眼皮。
“我知道了……”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一抹微光，忽然从他的眼眶里淌下。
下午的时候，他睡了一会，我坐在床边，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本来想说去跟护士说说，看能不能用轮椅带他出去院子里转悠几圈，但他不愿意。
他说，他太丑了，怕吓到院子里的孩子。
我没坚持，只是把被风刮起来的窗帘束好，屋里的阳光丰盈，可大冬天的，这一丝丝薄薄的阳光，反倒平添了几分清冷。
我望着窗外，这个延绵的冬日，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结束。恍惚的，我听见一个很干净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带着几分遥远的，恨不得蹦起来的喜悦。
“知远！我发工资了！”
……
卢宁是个很勤勉的男人，尽管家里条件不太好，但最起码人干净利落，自从他来了之后，总是把房子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因此我也省了很多事。
他觉着在这里住着我没要他房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平日里对我还挺照顾，同我建议了承担每个月水电气的开支，以及承诺我等以后稳定下来就会搬出去或者如果我愿意，会同我合租诸如此类的事项，而我，也因为他的到来，过上了不用再吃外卖的生活，尽管他做饭谈不上好吃，但是总归比外卖吃着能干净放心些，而我对这样的日子也算享受，多一个人一起生活的日子，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那阵子我陪他到处去面试，他的学历不高，连大学都没上，身材也不算魁梧，其实能找的工作不多，所以我替他筛选了些有希望的，努力去试试，尽管如此，还是接连碰壁。
某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我们坐了地铁，他不会坐，因为他老家没有地铁，站在闸机边上，等着我买票回来，微微发愣的看着闸机，我把票递给他，没有特意教他怎么用，而是直接自己刷了卡先进了站，没几秒，他也跟了上来。
坐地铁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地铁上没有什么人，我住在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从面试的地方到我住的地方，约莫得有九个站，将近三十分钟的路程，不算特别远，但也不近，我很少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过也因为他，这几日，我见识到了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知远，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坐地铁吧。”卢宁冷不丁的说。
我摇摇头，否定了他，“错，是咱们第一次一起坐地铁。”
“我感觉耳朵有点不舒服……”
“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张开嘴就好了。”
“不会太蠢了吗？”
他坐在我旁边，对我的话有些怀疑，因为在“同居”的这段日子里，有时候我会整蛊他，他虽然不介意，但总归是有些后怕了，只是他时不时的晃晃圆圆的脑袋，试图缓解这种不适感的样子让我觉着好笑，我揉了揉他的耳朵，他怔怯了下，然后痴痴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你要是觉得脑袋胀胀的，就稍微张开嘴，这样就不会了。”我提醒他，“也没有叫你张这么大……”
他似乎对于自己的生疏有些不好意思，又或者他压根就是在逗我玩，不算白的脸上，依稀还能看见几丝红晕，下巴的胡渣子是手工刮的，似乎刮得不够干净，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向对自己手动刮胡子的男人特别有好感。
我有些乏了，挪了挪屁股，脑袋挨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寻思着休息会。
“累了？”他问我。
“有点。”
“谢谢你这阵子一直陪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耳边尽是地铁轨道的声音……
那年秋天的某个晚上，卢宁洗完澡出来，我看他头发俩月也没时间收拾，前阵子一直忙着找工作的事情，变得有些乱七八糟的，便同他说了一句，他最近刚找到了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人还是应该稍微打理下，精神面貌能好一些。
他听罢，抓了抓头发，说，好。
我又同他开玩笑，反正你也是喜欢推短头发，那干脆我来帮你推。
卢宁愣了愣，站在冷光灯下，脸上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踌躇着说，“还，还是算了吧。”
我白了他一眼，调侃他，“果然，你连头发都不愿意让我碰，真难过。”
卢宁望着我，好似有几分过意不去，我便赶紧同他解释，本意只是一句玩笑话，他很轴，很多事情不会拐着弯去思考，我怕他当真了。
结果就是第二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果真递给我一把推子。
“知远，你帮我推吧。”
我愣了几秒，方知昨晚的玩笑开大了，看着他递过来的推子，赶忙拒绝，同他再次解释，我昨晚只是开个玩笑，我不会剪头发，不用当真。
他笑笑，摇了摇头，“没事，我相信你。”
那时，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张开腿，半蹲着身子，像扎马步似的，肩膀上披着件我不穿了的衣服，我手里拿着推子，站在他身后，小心给他推着头发，镜子里倒映着我们两个人一大一小、一圆一瘪的两张脸。
他是好看的，腼腆里带着几分细腻，好好收拾收拾，要是混圈子里估摸着也得是个小红人，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摸了摸下巴，心里琢磨着，这确实太寒碜了些。
“唉，看来是我配不上你。”我下意识的将心里头的想法脱口而出。
彼时卢宁稍稍眯了眯眼，问，“什么意思？”
我回过神来，尴尬笑笑，随口撒了个谎，“没啥，想起来一些事情。”
“知远，其实我一直没问你，你为什么会让我住到你家里来，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我的手顿了顿，险些把他后脑勺上的头发铲歪了，思索了几秒，其实我自己也得不出来什么结论。
“一是我家你也看到了，除了那些我没用的锅碗瓢盆，也没有什么可以拿走的了，那台破电脑还抵不过搬出去的人工费，二……大概，是因为寂寞吧，其实一个人也挺好，但是两个人，说不定可以更好，起码屋子不用自己收拾，三来嘛，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我的直觉还蛮准的。”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合租？”
我耸耸肩，“合租我可能就无法控制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了，这件事情我有点无法接受，有时候一个讨人厌的室友比少几百块钱膈应多了，当然，这件事情以后要是有合适的可能也会考虑，能省一点是一点，不过我这签了合约的，一时半会还不会到期。”
他了然，点了点头。
一番收拾，总算大功告成，我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大脑袋，满意的轻轻拍了拍，后脑勺的头发我特意给修理得很短，他的后脑勺生得很是饱满，能看得见铁青的头皮，我喜欢那种感觉，看着很是干净，摸着那种微微扎手的感觉很是舒服。
“好像是不太好看。”
卢宁冷不丁的蹦出一句点评，我不服气，抱着他的大脑袋狠狠亲了一口，“哪不好看了，我觉得可爱死了！”
“哈哈！”
他很是开心的笑了，记忆里，那阵子他好似第一次那么开心的笑，那时候的他，大抵是幸福的，脑袋倚在我怀里，镜子里的我们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
我想，可能这就是这件事的意义吧。
可是，后来很突然的就变了，那年深秋时分，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他忽然变得同我不再那么亲近，甚至有些躲着我，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事情瞒着我，只是他不愿同我说，又或者，我们之间过去确实过于亲近了些，毕竟那时我们认识也才数月，我猜不到，心情越发烦躁。
日子一切似乎照旧，只是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疏离。
某日晚上在家吃完晚饭，他刚吃完便说要下去转转，我终是忍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冲他发了火，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卢宁似乎不敢看我，只是低着头，默默的道歉，让我不要多想，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们开始渐渐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
“知远，我发工资了！”
时间辗转，那是卢宁来到我住处的那年冬天，也是他在这个城市过的第一个冬天。
这个城市的冬天，说冷不冷，只是很干燥，谈不上舒服。
所以他高兴的抱着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的，我感觉到他的呼吸似乎在我脸上凝成了水雾，我愣了愣，他好似也挺久没有这般同我亲近了，正想提醒他，咱俩这会还在小区外头呢，人来人往的。
很忽然的，他的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轻轻说了两个字。
谢谢。
那个拥抱轻飘飘的，却带着已经溢于言表的感激，鼻腔里飘进来的，分明是我也在用的洗发水的味道，可是，我从未觉得它如此好闻过。
我没有辜负那段时间做出的承诺，我确实罩他，陪他坐陌生的公交地铁，陪他从二号线的南郊到北郊，陪他面试，陪他穿过大街小巷，在那几个月里，没有要他一分钱，让他白吃白住。
一开始无他，大概真的是寂寞作祟，只想无聊的时候，有个人、有些事，可以在灵感缺失的时候去忙一忙。
却不知，会有如此的硕果收获。
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卢宁收到钱的第一时间，找了家ATM，把钱汇给了他老家的母亲，倒是没傻到全寄出去了，还给自己留了千把块，我正以为他要留着好好收拾收拾自己的时候，他转身，把剩下的钱递给了我。
——我不需要，你可以以后再给我。
我本想这样拒绝，可是对上他热乎乎的眼睛，我点了下头，随手接了过来。
我想这样的处理，应该才是最好的。
傍晚的时候我们在楼下的批发市场买了些肉和丸子，晚上回家打火锅吃，卢宁看着确实挺高兴的，还买了三瓶啤酒。
可是他不会喝，我那时候也不会喝，我对酒精容易过敏，但是那天破天荒的，把三瓶酒都开了。
我俩拿着酒瓶子，一股脑的碰，我闷了几口，然后禁不住的打哆嗦，我怕冷，尤其喝酒后更怕冷，哆嗦打个不停，一直缩着身子，面前明明摆着冒气的火锅，可我还是觉得冷。
卢宁自顾自喝完了两瓶，脸颊发红得厉害，摇头晃脑的，看我一直打哆嗦，靠了过来。
“知远,，你冷吗？”
他问我，我挨着他的身子，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身上却是冷得很，其实这种感觉一般三到五分钟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只是刚开始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哆嗦。
可是卢宁不知道，他以为我觉着很冷，忽然抱住了我，脸摩挲在我耳边，轻轻的舒着气，温温的扑在我脖子上、耳根上。
他的身子不软，甚至是有些结实，也莫名的踏实。
“知远……我好想……好想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跟你在一起……”
他一下倒在我怀里，两眼迷离，醉酒的红晕爬上他的脸颊，我挠了挠他的下巴，天生的络腮胡有些扎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们俩想的事情是不是一样。
我摇摇头，有些难以理解他的这番话，“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怎么会！”他突然坐了起来，在我面前盘着腿，很努力的挺直了腰，皱着眉毛，一本正经的模样，“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便又问他。
“因为……因为……”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似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因为什么？”
他显然有些醉了，坐着摇头晃脑的，可还算清醒，看着我，冷不丁的，叹了口气，“我怕我讲出来，你会讨厌我。”
“可是你现在也挺让人讨厌的。”
“我……”他又是犹豫了下，似乎终是放弃了挣扎，“我做了个梦……”
“嗯，然后呢。”
“梦到……梦到我亲了你……”
我愣了愣，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坐在我面前，眼神飘忽不定，眼眶红红的，十只手指拧巴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其实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因为感谢还是因为真的就……而且我也不能让你知道，所以只能躲着你……”
卢宁这番话，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啤酒的冰冷，让我抖得越发厉害，心脏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他凑过来，一下拥抱着我，“知远，你怎么了，你抖得好厉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身体很烫，隔着薄薄的居家服，烫得我火气直往脑袋里冲，我总感觉有一股欲望，压在我的脖子处，随时随地就要冲破天灵盖，爆发出来，瞬间将我吞噬掉。
“你是不是……想要我？”
他冷不丁的一句话，未了还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嗝，却仍旧吓得我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用不着回答，因为在他的身体贴着我的这片刻，我的生理反应很自然而然的做出了回应。
“我……”
我呆呆的望着桌上那几瓶万恶的酒精兑水，一时之间大脑像是短路了一样，找不到合适的话来避开这个问题。
哪知，我还没回答，卢宁就给了我他的答案。
他吻了我，带着几丝啤酒那股马尿味一样的吻，难闻，却湿热得令人迷茫。
“你没必要……”
我想说什么，他自然也是明白，他摇摇头，一脸认真的看着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知远……”
他那两只迷离的眼睛晃悠悠的看着我，身上散发着酒精的味道，脖子上微微冒出的汗珠子在灯光里闪烁着，领子稍稍敞开，红晕一直从他的脸颊蔓延到了干净的胸膛。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在变得粗重起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然而此刻心脏处的蓬勃，却在催动着我。
我拥抱着他，将脸埋在他敞开的领子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爱抚着我的后脑，轻吟了一声，尔后念叨着我的名字。
“知远，知远……”
淋浴间里。
卢宁背对着我，趴在墙边上，热水在我二人的身体上浇落着。
他的皮肤不白，也算不上细腻，那时，却无端的似乎散着冷光。
他是干净的，干净得一尘不染，干净得惹人爱怜。
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微微皱起，身子不自觉的向前缩去。
我低头，吻了他的后背，嘴唇上沾着湿热的洗澡水。
我想，那时候的我们，是相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