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梦很美，美得我几近不想离开那片海。
只是梦还没做完，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人在拍我的头，我醒过来， 睁眼，看见顾城北那张晦气的脸。
“去吃点东西。”
语气永远好似我欠了他钱一样。
到顾城北的工厂，是在第二天，修整的有了六七分的程度，只是估摸着小半年内开工还是不太可能的。
开始那两天，陪着他开车到处跑，他那里的工人都不认识我，顾城北介绍也都把我当成了亲戚，只是我不太能干活，十指不沾阳春水，他们大多对我客客气气的，至于背地里怎么说我就不知道。
不过我又没拿顾城北的工资，管他们怎么说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顾城北说，安建国今早又住进医院里去了，我面无表情的吃着饭，“哦”了一声。
下午顾城北开车，载我去了一趟镇上，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回趟家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可能是因为我回来会让所有人都不高兴吧。
到住院部楼下的时候，顾城北让我在外头等着，他先进去。
我的父亲大人可还在楼上，眼下，我是不太愿意见到他。
自从之前从家里吵架出来了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他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就更不会有，只是他似乎总能知道我的消息，兴许这就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羁绊吧。
夏天的太阳很猛烈，我站在住院部外围，戴着遮阳帽，眯着眼睛，握着手机，翻了几下，又熄了屏幕，脚底下的小石头似是和我结了仇，被搓得咯吱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一下躲进了墙后，眼瞅着没几秒钟的功夫，父亲的背影从我眼前走过去。
于是我偷偷溜了进去，跟做贼似的。
顾城北提前告诉了我病房的位置，所以没花什么功夫，我就找到了安建国的病房，顾城北似乎猜到了我这会儿会到，刚好从病房里走出来。
“睡着了。”他说，“你进去看看吧，我就在门口，有事叫我。”
顾城北同这个医院的领导认识，特意给安排了一间稍微安静些的病房，尽管多少还是能够听到些噪音，可好歹比起其他的病房，总归是好上不少，以至于我对他的怨气少了许多，这小镇的医院条件是怎么样，我多少是知道的。
安建国睡着了，躺在病床上，呼吸声很浅，我坐在病床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冷不丁的，我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似乎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得我离家出走半年多，他连坐起来骂我一句“反骨仔”的力气都没有了。以前那个一扁担差点将我打晕过去的老头，似乎再也挥不动他那条被汗水浸得发亮的扁担，只能无力的睡在这张满是消毒水味的病床上，连呼吸都是那么的轻微。
“安建国……你活该的……谁叫你以前老是打我，这些都是报应……”
恍惚间记得有一年，安建国生了一场病，不知道在哪找了个神神叨叨的师傅，说是要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做一场驱邪的法事，还把我们家里几个年轻的小娃娃都叫上了，说是，要跪下磕头，拜神仙。
我那时候年纪不大，应当是上五六年级的时候，一开始我没在意，心想我安知远虽然不跪天不跪地，也不屑于相信这种封建糟粕迷信，但长辈还是要尊重的，磕个头也没什么。
哪知，他们是要我们向那个神神叨叨，歪头斜脑的师傅磕头。
家里另外几个弟弟妹妹听话的跪了下来，然而方圆几里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以我安知远的性子，自然是不从的，当场就翻了脸，学着电视剧里的男主角说的那般抬头挺胸。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凭什么跪。
于是乎，不孝这个罪名，当头砸了下来。
安建国大抵是没想到，我的臭脾气会和他如出一撤，隔代遗传得如此完美，当下脸都绿了，但是他也没同我说什么，大概他也是知道和我说什么都没用，只是转头跟那个师父说。
这孩子打小反骨，不跪就不跪吧。
然而他的爱人，也就是我的奶奶，并不是这么想的，那个已经开始有些驼背的老太太，卑微得差点在我面前跪下，苦苦哀求我。
——知远，算奶奶求求你，你就跪下吧，大不了奶奶给你磕头了，给你还回来。
我安知远要是真受了这一拜，压根也不等我那些哥哥、姑姑们动手，我自己就得先自杀了。
我没得选，就像人生中的很多时候一样，在弟弟妹妹们旁边跪了下来，听着周围的人在身后细声“称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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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乖孩子嘛~~
他们那么说。
病房外头的顾城北接了个电话，在小声交谈着，但是多少还是有些声音，兴许是想起来那些不好的事，我的心情有些遭，小心出了门，正准备骂他几句，让他走远点打，就听到他说了几个什么“火盆”、“法师”之类的词。
“你们在说什么？”我问他，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顾城北愣了一下，“你稍等一会”，回过头来，看着我，推了推眼镜，“最近外公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个熟人，说是做法事这事很有本事，外公就说……”
“白瞎给人家送钱？”我打断了顾城北的话，没等他说话，一把抢过了他的手机，“喂！”
里头传来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安建国的那个朋友，我们打小就没少见到他，他总是隔三差五就来找安建国，说一些我们听不懂，但是明显乱七八糟、装神弄鬼的东西。
“关于这个钱啊……”
“关于你麻痹关于！”我直接冲着电话里头吼到，“你们这些傻逼，妈的骗了他一辈子还不够，现在他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接着骗是吗！你们不是想要钱吗？好！老子明天让同学开车给你送到你家去！你给老子记住了，老子初中同学现在就在派出所上班，你他妈明天记得给老子开门领低保！操完你妈操你爸！死全家！”
我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听清楚了没，就直接挂了电话，然后点进去顾城北的通话记录，将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接着把手机丢回去给了顾城北。
顾城北知道我脾气大，但还是被吓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病房里头忽然传来安建国的呼唤声，嘴里一直喊着我大哥的名字。
“在呢，在呢……”
我小声答应着，赶紧回到病床边上，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早都习惯了。
“那个……打电话回来了没有啊……”
都这地步了，还依旧信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我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打过来了，我让他滚了，他以后都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你死了这条心，好好养病吧。”
老头似乎听进去了，有些激动，手指胡乱抓着，我赶紧伸手，托住了他的手掌，不让他太用力。
“你怎么……怎么这么说话……他……他是你弟弟……你们是兄弟……以后是要……互相依靠的……”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把我听得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顾城北站在我身后，忽然笑了声，“外公，您放心吧，我已经见过知远了，他过得很好，这几天有点忙，就没来得及告诉您，他让我给您带话，让您好好养病，过阵子他就回来看您。”
“好……好就行……你让他不用回来……看我了……好好上班……我……我也好着呢……”
“我知道了外公。”
顾城北答应着，掰开了我抓着老头的手，“让他接着休息吧。”
我没反驳，看着老头又睡了下去，跟着顾城北木木的出了病房。
“安知远你还好吗？”
顾城北小声问我，伸手抚着我的脸，我回过神来，一下打掉了他的手掌，“我好得很！”
顾城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突然被我搂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顾城北……我不是故意老是要惹他生气的……”
顾城北比我还要矮上一些，抚着我的后脑勺，轻轻捋着，“我知道，我知道，安知远，你不必说，我都懂，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的怀里，总有一股似有似无的肥皂味。
顾城北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我父亲打来的，听那意思，应该是吃过午饭，快要回来了，我回头看了眼已经睡下去的老头，转身下了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