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李健再次跌在地上，这次不是绊了什么东西，是他实在跑不动了。
老李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一条死狗。
上次他这么累的时候，还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夜下着小雨，他终于卖完皮货，揣着卖皮子和借来的银钱，没命地跑回红掌县。
那时的老李还年轻，全身都是气力，自以为只要竭尽全力，就能无视那个叫命运的东西。
可命运告诉他：不行。你看那个女孩，你以为你能救她，凭你的无畏和头脑，可她死了，你来迟了，而且迟了很久，你跌倒在门口像狗一样喘气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凉了。为女孩赎身的银钱，只能卖下她的尸体，还要赔偿她的血弄脏的衣裳。
如今老李已经老了，也许身体未老透，但心已经老了。曾经他竭尽全力就能做到的事，现在要拼命才行。
雪融的湿土慢慢浸透了老李的后背，泥水跟汗水混合，冰凉得像是那夜的雨水。
“大哥？”女人的声音。
“大哥你……恩人！是你！”
老李茫然地看着女人，不知道她为何叫他“恩人”。
女人扶着老李坐起身，为他清理身上的泥土。
“恩人不记得俺了？东林山，山洞，你放过了俺男人。”
老李才发现，女人背后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抱着一个婴孩。
想起来了，是她，山洞里抱着孩子的女人。她的男人就是石程虎入狱的元凶，那个叛徒！
“恩人，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不在东林山？”
“石程虎怎么样了？”老李突然抓住女人的手，“你们从县城方向来，可知道石程虎的消息？”
“虎爷……”女人支吾。
“说！”李健瞪大了眼。
“虎爷他要被吊死了……在菜市口……”
老李猛地甩开女人的手，起身就跑，起身时太急，一个趔趄，布鞋掉了一只。
老李不管鞋，也不管女人男人和孩子，光着脚就往县城跑。
老李没有去想为什么那些人出尔反尔，也不再想虎子会怎样看自己，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跑到，必须要赶上。
命运又如何？拼命又如何？
…………
魏往年很贴心地带着石程虎从后门进了屋，路上也是蒙皮卡车送来的，力求不引人注意。
绞刑台就搭在这个建筑门前，石程虎站在二楼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高高的台子和台下拥挤的人群。
再过不多时，他会被蒙上黑巾，从前门带出去，走到绞刑架下。
李占材会是他的刽子手。
“对这个排面满意吗？”丁霜饮着茶，笑眯眯地说。
“还好。”
从这里看，绞刑台竟然还挺大，高高的刑架立在上面，绞刑架下荡着绳索。
“你怎么穿着老魏的衣服，你好……”丁霜看看魏往年，又看看石程虎，有点可乐。
“少爷脸色不太好呀”石程虎挑了下眉尖，“你脸色红得不正常。俺给你的方子还留着吗？”
“留着呢，你的这个礼物，还挺有意思，我闲来就琢磨琢磨。”
丁霜摸摸自己的脸，没感觉不对。
“留着就好，近些日子，你会用得到的。”
“嗯。”丁霜点头，没有为此事争辩。
“少爷还读佛经？”老石惊讶地看到茶碗旁有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
“偶尔读一读，就当消遣了。”丁霜呷了口茶，道：“来茅以县这些天，顺手查了一件十年前的案子，跟你们的前任警察署长范斋言有关。今早请了法师，去县长府超度了亡灵。俺们就要走了，走之前得把事都办完才是。”
县长府就是虎刀镖局的故宅。
“谢谢。”
“嗯？”丁霜不解。
“谢谢你。”石程虎说。
丁少爷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追究是为什么。
“你该走了”丁霜看了看桌上窗栏的投影，日头已经到了天中，“时间到了。”
“嗯。”石程虎点头。
“等一下，兄弟”老魏从兵士手中接过一坛酒，掀起封盖，酒香飘满整个屋子，“喝了送行酒再走，上好的女儿红，侠客标配，行走江湖的必需品。”
魏往年倒了一碗酒，递到石程虎面前，神情活像个卖假药的在哄骗顾客试药。
石程虎低头，略微呷了口，咂咂嘴：
“好酒。”
“好酒就喝完。”
“不喝了，意思到了就好。”
“喝吧，算俺求你！”
老石无奈，只好喝干这碗女儿红。
“这就对了嘛。”老魏很满意，用手替石程虎抹掉嘴角胡须上的酒渍。
没用袖子，是怕老石嫌弃这身衣裳。
“走吧。”老魏扶着石程虎的肩膀，长叹口气。
“下楼小心。”丁霜端着茶碗示意了下，然后一饮而尽，像是以茶代酒敬了一碗。
…………
到了，到了！
老李终于看到了县城的门冕。
还没完全到，城门离菜市口还有一段距离。
不能停！不能停！
老李继续奔跑，他的脚已磨得血肉模糊。他的五官拧在一起——是因为体能的极度透支。待跑过城门时，老李一阵反胃，竟“哇”得一声吐了起来。
他太累了。奔跑消耗了全部的体力，肠胃已然供血不足，身体出于自我保护，迫使胃部痉挛，吐出食物。
李健肚子里没食儿，只吐出了几口带血丝的酸水。
“老石，咱们这回去哪儿啊？”
老石？李健回头张望。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你不是想卖核桃酥？咱们就找个和平的小镇，在那里开个店。”
那是俩男人，一高一矮，勾着肩膀往城外走，老李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现在哪里有啥和平的小镇？倒是这个县城不错，不去咱们就留在这里吧？”
“李虎，你脑子抽了？嫌死得不够快吗？咱们这次好不容易逃出来，你还要自投罗网？”
李虎？他叫李虎？
“好了老石，俺就随口一说，大不了，等过一阵咱们再回来呗！那时候他们早就走了，谁也不认识咱。”李虎说。
高个子抚额：“真对你无可奈何。先说好了，这是俺最后一次跟你当逃兵！”
“好了知道了，大不了咱以后不当兵了，就老老实实做生意。”
“做生意，你说你赔几次了？！”
“俺……有人？！”
李虎说的人不是在路边呕吐的老李，他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
老李也看到了，一队骑兵，三五人，从县城方向策马疾驰而来。
骑兵路过老李，又从说话的俩人身边经过。
领头的并不是老李之前见到的陈连长。
“吓死了，还以为是抓咱俩的。”李虎拍拍胸口。
“快走吧”高个子的老石催促道：“趁大家的精力都在那个山匪身上，先离开这里再说。”
山匪？山匪？
虎子？
李健猛地清醒了！
石程虎，去找石程虎！
老李重又奔跑起来，他头晕眼花，双脚没了知觉，刚刚还吐过，可他却跑得更快了。
街两边的门店飞快飘过，像一个个影子，每一帧，都是石程虎。
…………
石程虎在走出过道的门前，押解他的兵士给他套上了黑色的布袋。
布是粗布，尘世的阳光布孔中透进来，竟然有温暖的感觉。
“去吧”老魏说，“俺去下面等你，你拴着绳子，从绞刑台上掉下去时，俺就站在你面前。”
人声熙攘，沸沸扬扬，听不清在说什么，十分热闹。
“小心梯子。”
李占材的声音在身前。
听到声音的时候，李占材的手已扶上了他的肩膀，慢慢指引他走上梯子。兵士也在身后扶着他，防止他踏空。
“往这边走。”
老石走上绞刑台后，李占材两手从身后抓着他的肩。在李占材的帮助下，石程虎走到了行刑的位置。
魏往年在这下面等他，也会看到他他失禁的糗像。
“往右挪半步……嗯……中了。”
李占材拍拍老石的脊背，表示很满意。
接着，石程虎脖子一紧，绳索已经套上了。
李占材不再说话。
他在等刑官的指令。
“那个……”石程虎歪着脑袋，凑近，小声说，“把这套子给俺去掉呗，怪难受的。”
“好。”
李占材心知他想再看看人间。
头套取下的那一刻，世界安静了。
天空淡蓝，飘着淡淡的云彩。
远处人家，屋顶的灰瓦，被雪水洗得干干净净，屋檐淅沥滴着水。
街上不再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喧闹，也没有泥水。
日头刚刚好。
风也刚刚好。
石程虎眯着眼看天，不觉微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行刑！”
一声令下，李占材拉下了控制挡板的机关扳手。
…………
虎子，等着俺啊！一定要再等等！
跑过葛振国常去吃饭的小店。
再跑过曾经关押石程虎的那个巷口。
转弯，经过川子喝过茶的茶铺。
经过县长府，超度的法师在收拾牌位。
跑过范志诚给林禾儿带果脯的杂货店。
跑过茴香常去的，那个糖葫芦摊位。
越往菜市口，人越多越拥挤。
老李不时撞到行人。
没有人注意这个疯子，每个人的目光都看着同一个方向，期待同类生命的落幕。
终于，李健远远看到了绞刑台上的虎子。
“石程虎——！”
老李声嘶力竭地呼喊。
石程虎听不到，李占材正取下他的头套。
“石程虎——！”
他听不到。
老李闷着头往人群里冲，挡在前面的人通通被他粗暴地扒到一边。
等着俺。
等着俺！
人墙密不透风，李健就拼命撕出一道缺口。
“让开！让开啊！”
没人给他让路。
下面？
李健矮下身从人群腿下爬，这里总归有些空隙。
俺到了，俺就要到了……
到了……
老李终于接近绞刑台了，从观众的腿缝中，他看见了台子前空地开阔的光亮。
可他没听见“行刑”的声音。
“石程虎——！”
老李爬出人群，扑向绞刑台大喊。
可是晚了。
在他喊出声的那一刻，挡板打开，石程虎直直地掉了下去。
李健停在绞刑台前，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
晕眩的感觉自下而上传来。
李健又看到了天空，灰色的天，阳光却极其刺眼。
这片天空逐渐远去，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只剩黑色。
有奇怪的东西从他口中喷出。
他仰倒在地，失去了全部意识。
沙地上一片殷红。
石程虎没看到李健，也没听到他的呼喊，他看到一片宁静的湖，湖面倒映着星星。作者筱小提醒：关注言情小说[www.9969xs.com]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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