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还真就说的是大头跟川子舅的事……
“娘。”铁头说:“我爹还活着……”
“啊?”师娘吓得一多唆。
“师娘。”我赶紧坐师娘跟前,扶着她,说:“你听铁头慢慢说。”
“我拿烟去。”二倔子起身要走。
“叔。”铁头叫住二倔子,说:“你别走,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好好跟我娘过日子的。我爹也是这意思。”
“儿呀。”师娘说:“那要你这说,阳历年站大道上那雪人,真是你爹?”
“是。”铁头说:“娘,那年我爹给你出去买山楂,让人抓了兵。”
师娘说:“不是说,他给打死了吗?”
铁头说:“是打死过去了,他从万人坑里爬出来,还是给送上了前线。以后他投奔了八路军。组织上派他回沈阳做地下工作。他跟我何大爷在惠工那建立了一个党的地下联络站。”
“铁头。”老叔说:“那我跟全子去找,人咋都没了呢?”
师娘问老叔,说:“大哥。这事,你跟全子都知道?”她说:“那我可要怪你爷俩儿了。你说,你们知道大头跟凤香他爹在那,咋就不跟我说说,咋就不跟凤香说说,楞叫凤香那么眼巴巴地想她爹,想死了。”
“凤香姐死了?”铁头问我:“全子哥,这是真的?”
“是。”我说:“凤香想他爹,得了肺痨。”
“铁头他娘。”老叔说:“我跟全子找不着人,咋跟你们说。”
“这个缺了八辈儿德的大头啊,他可坑老人了。”师娘哭着说:“这日子还咋过呀?”
“娘,你别哭啊。”铁头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师娘跟铁头说:“那你到是快说呀。”
铁头说:“娘。我爹残疾了,少了只胳膊。他知道你跟叔已经另成了家,就打谱一心干他的事,不回家了。我爹跟我说,咱干的都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都做好随时去死的准备,真就有家,也是拖累家。所以,我爹他叫你跟叔安心过。”
老叔问:“那你爹跟你何大爷,他们现在咋样啊?”
铁头问:“我何大爷一直没回家?”
“咳。”师娘说:“他要是回家来,你凤香姐能走吗。你凤香姐就是想她爹,才熬糟出病来的。”
“是啊?”铁头说:“那回,全子哥跟踪我到了惠工那个联络站。第二天,我们接到通知,说联络站暴露了,要我们赶快转移,我们就从惠工那搬走了。又过了一天,我爹接到指示,组织上让他进关,马上就走,可是手头没钱。何大爷就在工友那赊了一笔钱,送我爹去了关里。我爹走后,何大爷也要走,我问他去哪。他说要去山里,说他赊的那笔钱,是叫他去山里送货的定钱。我问何大爷,要去哪个山里?送的是什么货?何大爷不说。我爹跟何大爷走后,我就去了部队,跟着就到了黑山,再就是学习、行军、打仗,也就没了我爹跟何大爷的消息。”
这个铁头啊,也是个楞头青。你说他前不管后不顾地把话一扔,走人了,师娘跟二倔子紧跟着都蔫了。老叔就说:“铁头啊,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这见不着人的事,说了,还是个闹心的事啊。”我怕老叔跟着上火,就说:“兴许铁头是高兴的呗。”
铁头是真高兴,一到星期礼拜就来家。再来,铁头可是全副武装,大沿帽,武装带,戴着肩章。来了就跟师娘耍贱,哄着师娘乐,也撩得家里几个孩子吱哇瞧叫唤;他把大沿帽扣小栓子脑瓜子上,把武装带绕两圈,扎小雪腰上,把带肩章的上衣套巴小材子身上,小虎子不干啊,就把铁头的大皮鞋套脚上,站炕上美。
师娘就在一边叫,说:“妈呀,这咋还穿着鞋就上炕了嘞?”她叨叨铁头,说:“小铁头啊,你让娘省点心吧,啊。瞅瞅,把孩子整得都跟脦嘞兵儿似的。那你在部队上,也这打扮你那些兵?”
铁头也不管你那个,他支着架子,跪在炕头那,叫孩子们站炕上立正、稍息。
小虎子小啊,铁头说稍息,他可是带不动那个大皮鞋呀,这一伸脚,身子一歪,压倒一大片。孩子们就乱成一团地叫,说你碰我脚了,他压我腿了。铁头叫,说:“天啊,这都是些什么兵啊?这哪能打仗啊。”这就又把孩子们一个个戳好,说:“立正。”小雪那说累了,要骑大马。这几个孩子,“嗷”地一声扑倒了铁头,是这个揪头发、那个骑大脖子地可炕上咕辘。师娘就拍着炕沿叫,说:“小铁头啊,你给我磕了孩子。”
铁头在孩子们的身子底下也叫,说:“哎呀我那亲娘啊,你看这都把我压成柿饼子了,我哪敢磕他们啊。”
铁头跟孩子们这么一闹腾,师娘的心情也好多了,她叹着气说:“肚里这个,过了年就得生。冲孩子,我也得过。”二倔子不吭声,跟在师娘屁股后头,紧着打溜须。
夜里,我拱在老叔怀里说:“叔,眼瞅过年了,师娘那边又要生了,我还得去上班,你说孩子咋整啊。”
“臭小子。你自己就没主意?”老叔说:“啥都问我。”
“不问你问谁?”我说:“小的听老的,这叫孝顺。”
“呵呵。你这臭小子。”老叔就胳肢我,说:“我叫你这么会哄人。我叫你这么会哄人。”
“再闹。”我撰着老叔的大枪,在他怀里扭着说:“再闹,我给你薅下来了。”
“哎呦,真薅啊。”老叔亲着我说:“全子,瞅这架势,这市面上能太平了。”
“我也觉着是。”我说:“就冲那警察跟当兵的那和气劲,能。”
“只要太平,做啥都好做。”老叔说:“你也好好干。孩子没人带,咱就雇个人带。”
“我干啥事,都好好干。”我说:“我也没啥能耐。得对得起活儿,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
“臭小子。”老叔说:“把我哄得嘀溜转,要再有能耐,你就上天了。”
我又薅老叔大枪。
“毛薅掉了。咝……”老叔拍我屁股一下,搂紧我,说:“说正经的。我就核计,从年轻到现在,我扑腾了这么多年,也没扑腾出个样儿来。你知道为啥不?”
“这不挺好吗。一老本神儿地挣钱吃饭。”我说:“你还想咋样?”
“你没明白我意思。”老叔说:“你瞅见铁头没?你再听铁头说大头跟你川子舅,他们都跟时局大事联在一起呢。以前我也是像你这想,一老本神儿地挣钱、养家、吃饭,安安稳稳过日子,万事要对得起良心。可回头看看,这么多年,总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总是让人赶着撵着的,咱呢还总是躲啊搪啊的;就没有敞敞亮亮、舒舒坦坦地把气儿喘匀溜的时候。你看铁头那乐呵劲儿,那就是跟咱不一样。”
我说:“那你也想像大头、像川子舅、像铁头他们那样?”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来的。”老叔说:“照说,你川子舅有那胆儿。不像我,遇事前思后想的。我真是没有你川子舅那本事。”
“瞎说。”我说:“你瞅川子舅跟张飞似的,出马一条枪。我还就得意你前思后想的劲儿,跟你在一块儿,心总热热乎乎的地踏实。”
“这些日子,报纸我也也没少看。世道是变了,真要是像报上说的那样,那是得换个活法了。”老叔抱着我说:“得,睡吧。明天还起早呢。”
“想裹裹。”我晃着老叔的大枪说:“一天裹不着就闹心。”
“臭小子。”老叔狠亲了我一口,乖乖儿地躺平了身子。
我钻里被窝,张嘴含住了老叔的大肉枪……
铁头这一来家,家里又多了个小秃子。小秃子都15了,满脑门子粉刺,长得也跟个大老爷们儿似的;他一进屋,咱家就更热闹了。铁头扛着小栓子,秃子扛着小虎子,俩人满屋子地玩骑马抢将,小材子就满屋地跟着追,小雪扎扎巴能走了,也张着小手儿在屋地上转。我抱过小雪说:“雪儿,你是闺女。咱不跟他们臭小子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