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挨饿,来了个第三个老婆,说是死了丈夫,没孩子。过了没一年,我跟第三个老婆生了个小小子,起名,叫翔。谁曾想,没出一年,咣咣咣蹦上来仨孩子, 11一个、9岁一个、7岁一个,楼梯蹬似的。仨孩子蹦着高儿地跟第三个老婆叫妈,我跟她急,说:“你不没孩子吗?”老婆说:“都送人了,他们自个儿跑回来,我能咋整。”得,这下可热闹了,加上我跟第二个老婆那俩孩子,我也就成了三窝六个孩子的爹。
要说这第三个老婆咋来的,话还得从头说。
1948年杀秋,朴成浩一家回朝鲜,我去送他们。从车站出来,远远地就听见南边有枪响,我就核计去辽阳办事的老叔,心里是真为老叔捏把汗。我上张保生那打听,张叔说:“没事儿,来电话了。”他说,南边是打起来了,车都停了。说等通了车,老叔就能到家。听张叔这一说,我这心里更是扑腾得没了底儿。你说这南边都打起来了,还没事儿呢?我就要去辽阳找老叔。二倔子说我虎,他说:“车都没了,你咋去?你能去,你叔也到家了。”
过了第三天,也就是阳历的11月2号。这一觉醒来,沈阳城跟变戏法儿似的,是满大街(gai)的红旗,满大街(gai)的标语,成队的学生涌上街道,扭着大秧歌,敲锣打鼓地喊:
“欢迎解放军进城!”
“庆祝沈阳解放!”
“拥护共产党!”
这可真是,沈阳城里也没放几枪啊,前天,还满大街(gai)乱了营子的国军,一睁眼齐刷刷地都没了。再看街(gai)上,那些个学生们是敞开地乐啊,过年过节也没那热闹过。我就抱着小雪,叫小材子领着小栓子跟紧着我,到街(gai)上卖呆儿。师娘抱着小虎子叨叨我,说:“全子啊,这么乱乎,你还敢出去?还带着孩子?真出点啥事,你叔回来可咋整?”
二倔子就埋汰师娘,说:“老娘们儿,啥玩意儿也不懂,这是改朝换代了。”
“妈呀。”师娘说:“不是才换了皇上嘛。这又换新的了?。”
站街(gai)边那,我看一大长队背着枪、穿着黄棉袄的兵,打北朝南去。道两边人群里有打小旗的,有举着花的,还有的把手里的花往当兵的怀里塞。小雪在我怀里拧哒着跟我也要花,我就哄她说:“呆会儿,爸回家给你做。”这正说着,队伍里出来个当兵的,他直巴楞蹬地跑我跟前,“咣”地给我一拳,叫:“全子。全子。”
我细一看,天啊!眼前这大老爷们儿似的黑汉子,是铁头。这小子,嘴上都长出毛绒绒的小黑胡儿了。
“铁头。”我也叫,说:“你当兵了?”
“这是小雪吧?”铁头把手里的花递给我怀里的小雪,又抱起我身边的小栓子说:“小栓子都长这么高了。”他摸着小材子的头,说:“材子,还认识我不?”
我问铁头:“你还好吧?川子舅跟你爹呢?”
“我好我好。你们也都好啊?”铁头乐得合不拢嘴地说:“全子哥,咱们解放了!”
我拉着铁头的手,说:“快回家,你娘也在咱家呢。”
“哎呀,我的傻哥哥哎。”铁头说:“你要我当逃兵啊,哈哈。”这就放下小栓子,跑回了队伍。
我在铁头身后紧着喊:“铁头,你可来家啊!”看铁头那高兴劲,我也觉得世道是变了。
我领着孩子跑进家,抓住师娘说:“师娘,你猜我看见谁了?”
师娘说:“我上哪知道你看见谁了?”
“铁头。铁头。”我跟师娘说:“我看见铁头了,背着枪,脸这么大。”
“妈呀。这死小子。”师娘说:“咋不来家呀,这都到家门口了。”
下晌学校来通知,叫我明天去上班。我这高兴啊,心想,没准老叔也能回来。我问二倔子:“还有酒没?”
二倔子说:“我藏了点。”
“今个儿我咋这高兴呢。”我跟师娘说:“师娘,咱做点好嚼谷吧。”我这就逮着小雪的嘴巴子亲了一口。
小雪紧抹着自个儿的小脸蛋儿,说:“爸,臭。”
“好闺女,爸不臭。”我就又去亲小栓子。
小材子在一边叫,说:“咋不亲我呢?”
“好,都亲都亲。”我又亲了小材子一口。
师娘说:“要啥没啥,拿啥做?”
“蒸锅净面窝头吧。”我说:“捞点咸菜炒炒,我切。再炒个花生米。”
“不过了?”师娘说:“都可今个儿造。明个儿,扎脖儿啊?”
“好师娘,明个儿我就上班了。”我推着师娘去做饭。
师娘甩哒我叫,说:“推跩了我。”
我这才想起来,师娘又大肚子了。
这边我跟师娘刚把新蒸的窝头搁桌子上,小栓子在外头叫:“爸,我爷回来了。”话没落地,小栓子、小材子一边一个拉着老叔进屋了。
“我说该回来了吗。”你说我也不哪来的那股子劲,一下子把个铁塔似的老叔抱得双脚离了地,说:“亲叔啊,你可回来了。今个儿净好事了。”
“哎呦哎呦。疯了?”老叔推着我,说:“肚子勒冒泡了。”
吃着饭,我问老叔:“你咋这些天没回来呢?急死人了。”
“我也急啊。”老叔问:“沈阳没打啊?我正担心你们呢。”
“没打。”我说:“叔,我看见铁头了。”
“是吗?”老叔说:“咋没叫他到家来。”
这正说着,铁头蹦上来了,还是那身黄棉袄,没背枪。铁头进屋就冲老叔叫,说:“关大爷,我回来了。”
“你小子。”老叔拉铁头坐下说:“走了也没个信儿。”
铁头问:“大爷,你老好啊?我娘呢?”
这个臭铁头还真出息了,进屋就找娘。想想他走那阵儿,跟师娘那倔巴劲,谁劝也不听。这走了不长时间,也没用谁劝,自个儿就要找娘了,我心里这个高兴啊。
老叔也高兴得紧着笑,说:“好好。好啊。”这就叫我,说:“全子,快去把你师娘叫来。”
我赶紧就上师娘那屋找师娘,说铁头来家了。
“真的?”师娘把怀里的小虎子塞给我,跌跌撞撞地往屋外奔。我赶紧扶着师娘说:“别磕了。”
师娘不管不顾地叫着:“铁头啊,可想死娘了。”就进了咱家门。
见师娘一进屋,铁头跪下就给师娘磕头,说:“娘,我回来了。”
师娘拽起铁头,把铁头抱在怀里,捶着铁头的后脊梁,哭天抹泪地说:“你扔下娘就走了,一走就不回啊。你不知道娘想你吗?你在外头是咋过的啊?我做梦都梦见你叫人打得满地滚啊!”
“娘,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铁头给师娘擦着眼泪,笑着说:“娘,我叔呢?”
“你叔?”师娘听愣了。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高兴地说:“我去叫。”就把小虎子递给老叔抱着,去找二倔子。
二倔子听我说铁头找他,还不信。我拽着他说:“赶紧的吧。”
我拉着二倔子一进屋,铁头给二倔子行了个礼,冲二倔子叫了声“叔”。
“哎哎哎。”二倔子应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了。他红着脸赶紧让铁头坐。
“哈哈。真是好事啊。”老叔把小虎子递给师娘说:“儿子回来了,你该高兴啊。”
“高兴高兴。”师娘抱过小虎子,说:“做梦都想着咱娘俩儿见面呢。”
“全子。”老叔叫我说:“拿酒。”
“我去拿。我去拿。”二倔子这就拿来酒,递给老叔。
老叔倒着酒说:“今天是好日子,铁头,陪你叔喝口。”
铁头笑着说:“大爷,你想让我犯纪律啊。”他说:“我们革命军人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更不能喝群众的酒啊。”
“你瞅这死孩子,净整那嘎咕的。”师娘问铁头,说:“那啥是‘群众’啊?”
“师娘。”我跟师娘说:“群众就是老百姓。”
“你看我娘啊?”铁头拿过老叔手的酒瓶子说:“大爷,我们有纪律,真不能喝酒。这的,我给你老,也给我叔倒上,就算我敬你们了。”铁头倒着酒,回头冲我说:“全子哥,还用给你倒不?嘿嘿。”
“咋不用呢。”我端着酒盅,说:“倒。”
师娘在一边说:“铁头啊,那你娘也成‘群众’了?”
“哎呀我那亲娘哎。”铁头说:“得,那我吃块窝头吧。”他掰了一块窝头说:“这喧乎儿。保准我娘蒸的。”
“那就多吃两。”师娘说:“快。赶紧跟你关大爷、跟你叔说说,这二年,你都干啥去了。”
铁头叫着老叔,说:“大爷。我参加了锦州战役,战场上我看着身边那些活蹦乱跳的战友,说没就没了。心里就想,我真要是光荣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家;真的。我就想,我真要是能活着从战场上下来,头一件事,就要找娘……”
师娘抱着小虎子紧抹泪。
“娘。以前都是我这当儿的不懂事、不孝顺,混。”铁头孩子似的把头伸给师娘,嘻皮笑脸地说:“娘,你老要是还不解气,就狠狠打我一顿。多暂你老消了气,多暂拉倒。嘿嘿。”
师娘抹着泪笑。她冲老叔说:“大了。大了。我儿长大了。”
老叔就逗,说:“你可不傻。这大棉袄大棉裤的,叫你娘给你拍打灰儿啊?”他说:“等下晚儿钻被窝,脱光溜的,再叫你娘使条帚疙瘩,逮着你那屁股可劲消。那多解气。呵呵。”
“那赶情。”铁头说:“在外头,想家了。就想夜里不洗脚就上炕,娘刺哒我那样儿。嘿嘿,多暂还能让娘叨叨我呢。”
“你瞅这死孩子,还整个‘多暂’。”师娘说:“这都到家了,还要走咋的?”
“娘。”铁头说:“儿子呆不住,我就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还真走?”师娘说:“那仗不都打完了吗?你叔说皇上都换完了。这还去哪啊?”
“你可别往我身上整。”二倔子说:“那是你说的。”
我怎么觉着,这时间也不长,铁头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话一套一套的不说,也真懂事多了。一点都看不出,这就是以前那个举着大棒子追得二倔子满街(gai)蹽、说犯驴就犯驴、说耍倔就耍倔的铁头了。这部队还真是出息人哩。
“哈哈哈。”铁头就笑。他跟老叔说:“大爷,以前净让你跟我提心吊胆的了。现在解放了,有些话我也用不着再瞒你了。我在你厂里跟着郎师傅学徒时,就做了地下工作,后来参加了共产党。不久组织遭到了破坏,我接到指示,去了部队。在部队,真让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不说,也学到了不少知识。”
“嗯。”老叔说:“我跟全子去找你时,就猜到了。可还就不知道你去当了兵。”
“对了。”铁头说:“郎师傅他好吧?”
“好。”我说:“郎师傅还在我叔的工厂里干呢。”
老叔说:“他要是见着你,不知有多高兴呢。”
“哪天我真得去看看他。郎师傅带我那会儿,我没少气他。”铁头跟师娘说:“娘。有个事,我得跟你老说。”
“儿呀,娘不糊涂。你干的是大事,娘也不拦你。只求你别忘了家。”师娘跟铁头说:“啥事?你尽管说。”
铁头转身对二倔子说:“叔,小虎子都这么大了,咋说你跟我娘也是一家人了。我要说的事,你老别多心……”
“铁头,你这是?”我一下子觉乎着,铁头要说的,准保是大头和川子舅。我这心里慌慌得赶紧使眼睛问老叔:“这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