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柒
穿过大楼电梯口,那里已经挤满了下班的同事.他们见我步履匆匆,一脸焦急的模样,不约而同地开起了我的玩笑.科技处一位和我同年分进单位的苏州小伙子见我从他身边经过,便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袖。然后,又不怀好意地左顾右盼.我心想,这家伙不知道在出什么鬼点子,就奋力挣脱开了他的手臂:哎,你小子干什么呢?他笑了笑,操着软绵绵,柔性十足的吴语大声喊道:小吴,吴衍同志在不在呀?祥子找你呢.这时,不知谁在黑暗处冒出了一句硬邦邦的秦腔:不在,早走了.她看不上咱的祥子啦!他们这样一问一答,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的脸一下红了.恼怒地顺着声音从人群里一把揪出一个人;仔细一瞧,居然是吴衍办公室里的胖和尚.他个子不高,长得却非常敦实.平时没事总爱眯缝着一双肉泡眼傻笑,慈眉善目的样子.但我心里明白他是一个善于心计的人,虽然他与吴衍相处的不错,还常称她为“姐姐”,但我却很少和他来往.不知他现在为何开起了我的玩笑.或许是吴衍反常的情绪引起了他的注意……
胖和尚见我抓住了他的衣领,狡诈地伸了下舌头,便拼命地往人堆里钻.我牢牢地握住他胖乎乎的手腕,用力一拽,他趔趄了一下沉重的身体,夸张般地挥舞着手臂,并模仿着港台电视剧里的情形,高喊道:救命啊!打劫啦.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猛地用胳膊反卡住了他的脖颈,恶狠狠地在他耳旁低语道:你是不是活腻味啦?也许我的力量过重,他楞了一下,翻了翻白眼,断断续续地说:不,不关我,我的事啊.吴,吴衍是我,我姐呢,我岂,岂敢冒犯您,您姐夫大人啊.他的话音刚落,四周响起了更高的笑声.我的脸顿时觉得滚烫.胖和尚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瞪着眼睛,怒视着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就在这时,随着清脆的铃声,电梯门打开了.同事们都蜂拥而入.胖和尚趁机掰开我的手臂,笑嘻嘻地跳到了电梯里.我缓过神来,刚想抓他.只见老局长从走廊深处缓缓走来.我犹豫了一下,大家也安静了许多,他们纷纷向里面挤了挤,给局长腾出了一个位置.
局长见我脸上挂着怒容,不解地看了看大家,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小胡,还不下班?我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尴尬地说:噢,手上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呢.局长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又儒雅地笑了笑.我赶忙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说了声:局长,你请!老局长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笑意,微微点了点头,闪身进入了电梯间……
从资料室出来,大楼里的工作人员基本上已经走完了.楼道内显得格外安静.这时，我看到吴衍办公室里的灯光依然亮着,那柔和的光线如水银一般顺着细细的门缝洒在了幽暗的走廊里.我心里一动,连忙加快脚下的步伐来到了她的门前.我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刚想敲门.忽然脑海里呈现出吴衍恼怒的模样,心里不免一沉,竟不知现在见面彼此会不会感到尴尬.我迟疑了片刻,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在门前徘徊了一会儿.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隔壁房间，几个精力旺盛的同事还在热火朝天地打着纸牌，他们吵闹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我翻开从资料室带回来的文件，打算认真地阅读一遍。可是，躁动的心情使我久久无法平静.我把几个文件先后翻了翻,铅印的文字在我视线中越来越模糊了.我索性闭上眼睛想慢慢理出个头绪，然而,我的手却触动了身旁的电话机.我缓缓睁开眼睛,想给吴衍办公室打个电话,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拨给了老洪，电话那头立即传来了无人接听的信号声。我盯着话机愣了半天，直到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才沮丧地将电话搁好.又顺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枝香烟,我并没有急于点燃，而是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手指不停地把玩着，幽幽地想着心事；老洪与我第一次邂遇的场面，一下出现在了眼前.我看到了他温暖的笑容和厚实的臂膀,有点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羞涩.不过他平和的神态,打消了我的顾虑.我勇敢地望着他…….水蒸汽袅袅升起,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我揉了揉眼睛,竟发现眼眶里噙着泪水.在这个孤单的夜晚,我显得格外脆弱.想到刚才的一幕,心里顿时暖洋洋的,脸颊也觉得有些发热，竟不好意思地笑了。忽然，我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地抬起头，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又慌忙起身，将虚掩的房门关好，这才松了口气。
我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刚将目光投在了那堆资料中。冷不丁，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陡然响起，我心里一惊，竟然出了一身冷汗。我恍惚地看着桔红色的话机，足足愣了有几十秒钟，这才伸手拿起了话筒，还没来得及等我说话。对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心底喊了一声：老太太！……
是祥子吧？电话那头响起了她自信而又得意的声音。我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老太太关切地问：吃饭了没有啊？我怔了一下，这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还没等我说话，她又快人快语地说：祥子,我在北京开会，处里的年终……我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哦，局里安排好了，由我前去参加你们处的会议.
说到“你们处”三个字,我故意加重了语气.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她声音柔和地说：嗯，拜托了.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没错。你是局里年轻人中业务最好，工作最踏实的一个,交给你的事情总是那么令人放心。我笑了笑，调侃道：嗨，处长，你不会是在批评我吧？老太太嗔怪道：怎么可能呢？祥子，这都是我掏心窝子的话。小吴真有眼力，说到这里,她又轻笑了起来。我不愿意谈工作时扯到吴衍,便沉默了片刻。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拖着长长的声调说：哎！当时真舍不得让你离开呢。我笑着自嘲道：别说那些了，我这离开与不离开有什么区别呢？老太太又咯咯地笑了几声。我清了清嗓子，这才小心地问道:处长，你，你找我有其他事吗？我在阅读材料呢.老太太顿时认真了起来。原来，她是担心我掌握的会议资料不够翔实，特意来叮嘱我应该特别注意的几个事项。我的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也不由得对她这种负责的工作态度肃然起敬。我连忙拿起笔记录下了她说的要点，又连声向她道谢。老太太感叹道:这个祥子,谢什么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沉默片刻,话筒里又传来老太太温和的声音:哦,时间不早了,替我问小吴好啊,哎,对了,看她还需要在北京买什么东西吗?我住在木樨地部招待所,让她给我打电话啊.我皱了一下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老太太的这个电话,无疑增添自己的信心.我兴奋地跑到隔壁房间看同事们打牌.他们见我进来都觉得很意外.一个说:哎,祥子,今天有空过来啊?我笑了笑没言语.另一个接着说:怎么没见小吴呢?晚饭你们不在一起啊?我心里一沉,觉得应该去找一下吴衍.我磨蹭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帮人.
吴衍办公室里的灯光已经熄灭,我站在她的门口,心里很沮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房间的.此刻,我静静地站在窗口,俯视着夜幕笼罩下的新城广场。除了几盏环绕广场的路灯散发着惨淡的光线外，四周显得一片漆黑并缺少生机。连往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会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有些纳闷.便伸手推开了窗户。猛然，一股夹杂着土腥味的寒风呼啸着冲进了房间，桌面上的文件和资料霎时被凌空卷起。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连忙后退了几步，立刻意识到这是一股来自于西伯利亚的寒流在不知不觉中侵袭了古城。我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特别是看到地板上随风滑动的纸片，心底感到异常痛快。
我抱着双臂迎风站立了一会儿,不由得四肢冰凉而又麻木.冷风顺着衣缝钻进了我的体内,犹如无数的刀子在切割着自己的肌肤.让人感到疼痛.我打了个寒颤,准备去关窗户.这时,身后的电话铃又响了.我连忙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话筒里便传来了老洪短暂、急促的声音:祥子,我是老洪.我心里一惊:老洪？你,你还好吧?说着,我踮起脚尖朝他的办公楼望了望.老洪轻笑了一下:呃,别急祥子，我很好。我急忙问：你在哪儿？事情都顺利解决了吧？老洪没有吭声。我心里一阵慌乱，知道他又在回避我。
老洪，你说话啊。我焦急地小声喊了起来。老洪慢吞吞地说：哎，别担心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不满地说：这还不算大事啊？老洪，那你说什么算是大事啊，总不能……。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果断地打断了：祥子，有些话见面再说吧。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伸了伸舌头。
祥子，我刚才见到小吴了。老洪换了一种口吻，轻轻地说。我“嗯”了一声，他接着问：闹意见了？我支吾着躲闪道：哦，没，没有啊。老洪，你，我……。老洪在那边叹了口气，然后，声音略显迟缓地说：祥子，你这样，我不放心啊。我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言语。他接着又关心地问道：一个人还没吃饭吧？我漫不经心地说：呃，不饿。老洪笑了笑说：别逞强了，我让小吴给你买了点吃的，她很快就送上去了。我惊讶地说：小吴？你和她谈什么了？老洪爽朗地一笑：还用我说什么吗？她可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你这家伙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哟。我“嘿嘿”笑了几声，刚想说什么，老洪又接着说：以后要多关心小吴，男人嘛，大度一点，千万不要计较。噢，对了，祥子，我晚上就不过去了，这边还有点急事需要处理。我关切地说：嗯，你要多保重呢。老洪答应了一声就放下了电话。
我慢慢靠在椅背上，从衣兜里掏出烟卷放在了嘴边，我摸出火柴，准备点燃。这时才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冻的有些僵硬。我打了个喷嚏，手哆嗦着，划了几次火柴，才点燃了香烟。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雾。
老洪的一举一动都时刻牵挂着我脆弱的神经。刚才，从他的语气中好像能感到案情有所转机，但是我还不能肯定他的态度。他为了回避我关注的眼神，总是找些理由来安慰我。其实，我心里明白，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他。然而，每当涉及到这个问题时，老洪总是巧妙的躲开了。从他最近的身体和精神上看，他的压力一直都非常大。我真想分担一些他的烦恼，可老洪却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了酸楚。老洪啊，你的肩膀能承受得起多大的重量呢？为何要拒绝一个挚爱者的帮助呢？难道你不清楚，此刻，你我已经融为了一体，是一个大写的“人”字……。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情绪，吴衍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的神情有点恍惚，头发也被寒风吹得十分凌乱。
吴衍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以为我在虐待自己，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并没有理会她，吴衍将饭盒朝我面前推了推。然后，一言不发地将窗户关好，顿时，房间里的风一下止住了。我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的背影。她扭过身轻声说：你不要命啦，要知道外面有多冷吗？我冷冷地一笑，反讥道：还有比我的心更冷的吗？
你，……。吴衍的脸涨得通红，她被我的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我暗自笑了笑，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⁹xs.com】的手上：喝点水吧。吴衍并没有接过茶杯，她凝望着我，眸子里含着泪水。我放下杯子，不解地问：小吴，还生气啊？
吴衍的嘴角咧了咧，她本想露出一个微笑，但泪水却顺着白皙的脸庞滚落了下来。我掏出手绢帮她擦掉了眼泪，真诚地说：呃，小吴，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气了。
我话音刚落，吴衍哭的更厉害了，只见她背过身，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停地抖动着。我一时不知所措，倒在椅子上默默地望着她。
吴衍哭了一会儿，又慢慢停住了。她转过身，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我又拿出了一枝烟，刚放在嘴边，就被她夺了过去。她哽咽着说：还抽啊，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朝窗户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显得很憔悴，与往常那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大不相同。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叹息。突然，吴衍一下扑到了我的怀里，我愣了愣，她便坐在了我的腿上。
吴衍伸出细长的胳膊挽住我的脖颈，将自己的冰冷的脸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我挣扎了一下，她却抱得更紧了，我惊诧地问：小吴，你怎么了？别这样。吴衍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用自己滚烫而又湿润的唇滑过了我的眼睛，落在了我的耳垂上。我竭力躲闪着她的亲吻，一时还弄不明白她情绪上的变化。
小吴，你，你松开手，这是在办公室啊。我斜视着未关紧的房门，紧张地说到。隔壁房间里，同事们嘻笑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祥子，祥子……,吴衍嘴里呢喃着。她好像失去了理智，又好像被欲望所驱使。我冷静地说：小吴，快别这样，坐好，咱慢慢说好吗？吴衍趴在我的肩头，倔强地说：不，祥子，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听话，小吴，不要这样。吴衍仍旧一动不动地说：是我错了，祥子。我不该向你发脾气。
我没有吱声，吴衍抬起头，双手捧着我的脸，可怜兮兮地说：别生我的气了，好吗？我笑着点了点头。吴衍的眼神一下闪出了光芒，她温顺地依偎在了我的胸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