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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壹
刚走进安主任的房间，他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我大声地埋怨道:好你个祥子啊，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说着，他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说：看看，你看看，啊，几点了？我连忙拱手作揖，歉意地说：呵呵，对不起，主任，别生气啊，是我错了！安主任无奈叹了口气，随手扔给我一支烟，愤愤地说：嗨！我快被你们这帮小兄弟气死了。哎，老实说，是不是昨晚又与他们几个喝酒了？我嘿嘿一笑，含糊地说：哦，就喝了一点，不多。安主任将烟放在嘴边，支支吾吾地说：少来这套，那几个都招供了，你还打什么马虎眼啊。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刚想说话，一声浑厚的秦腔从我身边传来：哎，年轻人在一起喝个酒，这不算啥。
我楞了一下，扭头一看，才发现紧靠窗口的椅子上蹲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右手正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均匀地放在纸片上；双手小心翼翼地卷了几下，留出一条窄窄的边，又用湿润的舌尖轻轻地舔了舔。一支自制的烟卷很快就作成了。那神态悠然自得。安主任仍然不满地说：喝酒不反对，但不能影响工作嘛。说着，他上前给这个人划着火柴，只见他的身子侧了侧，一条腿从椅子上伸下来，嘴巴就着火点燃了香烟。
我诧异地看着他们。安主任这才口气缓和地说道：来，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提到的小胡，胡小可。哦，祥子，这是县里的老陈！
老陈这才慢腾腾地扬起头。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很明亮，脸庞棱角也分明，浑身上下透着关中汉子的干练与冷俊。
我微笑着伸出右手，礼貌地说了一声：你好，老陈！
老陈也急忙从椅子上下来。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很快又站稳了。他笑眯眯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心很粗糙，不由得垂目看了一下。
老胡，欢迎你啊。他客气地说到。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老陈，你客气了，我们下去会添许多麻烦的。
哈哈，看老胡说得，麻烦啥？省上的领导我们请都请不来哩。还需要你们多加支持呢。说着，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亲热地摇晃了几下。
安主任看了一眼我，笑着对老陈说：不能那样说啊，我们都是一家人嘛！我慌忙点头称是，又接着说：老陈，不敢叫我老胡，还是叫名字吧！老陈眼睛一瞪，认真地说：那不行，你们是领导嘛。安主任摆了摆手，拍着老陈的肩头说：都是自己人，千万别客气。喊他祥子也可以。我笑着说：是，是。安主任吸了一口烟，又用手指弹了一下烟灰，望着我说道：哎，祥子，知道吗？我和老陈可是老朋友了。我惊讶地望着他俩：哦，是吗？你们……老陈笑着解释道：你们安主任文革期间就下放在我们县，我俩在一起共事过几年呢。安主任感慨万千地摇着头长叹一声：唉，弹指一挥间啊！想想那时还年轻啊，现在一下都变成老家伙啦！说着，他便自嘲般地大笑起来。老陈眯缝着眼睛，狠狠吸了一口烟，在烟雾的后面，声音低沉地说：是啊，牙长的功夫，又成就了一代人。说完，他不经意地朝我瞥了一眼。他的目光看起来黯淡了许多。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我们仨人各自吸着烟卷，谁都不愿再多说一句。但我明显可以感受到，他们话语中流淌着淡淡的感伤，抑或是对逝去年华的怀念还是对荒唐岁月的揶揄。但无论怎样，他们已开始领略人生的另一种风味了；心中那曾经的豪迈与激情已伴随着几多风雨，几多坎坷消逝殆尽；只留下“年来四十发苍苍，始欲求方救憔悴。”的真诚愿望。
老陈把肚子里的最后一口烟吐了出来，将烟蒂狠狠砸在地板上，又习惯性地用脚踩了一下，顺手拿起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含糊地对我说：唉，不说咧。咱走！
安主任把我们送到电梯口，老陈却执意要走楼梯。我不明其意，正在疑惑中，老陈轻轻拽了我一下，我便跟随他走进了楼梯间。安主任在我们身后说道：好，老陈你们慢走，一路当心啊。以后进城可要多来坐坐呢。老陈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又不置可否地咧嘴笑了笑。他这一笑，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我不由得心里一怔，立即想到了老洪。
我猛然发现，初次相见的这个中年男人多少与老洪有些相似；除了个头稍低，身子骨略显淡薄外，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举手投足都能让我想起老洪。这或许是人到中年，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镇定，造就了如此宽广的胸怀。他们言语不多，处事稳健，笑纳百川；愈发显得定力十足，魅力无尽。
我暗自感叹似水流年带给他们的宝贵财富，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对这笔财富的企盼与渴求是如此强烈。
尽管他们的年龄几乎是我的一倍，但这并不能妨碍我对他们的欣赏。我倾注了满腔热情去接近、了解他们，去感受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理性光泽。
我完全进入了他们的世界，从少年懵懂到青春勃发，他们的身影
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迷失了自己的双眼，错过了身旁出现的一道道绚丽多彩的景致。天知道，我竟这样无怨无悔，甚至还心甘情愿。
在我的视线里，这分明就是一个单性的空间。女人那柔美的曲线，细腻的情感不过是池塘岸边随风轻摆的垂柳在招摇着婀娜的体态；不过是天边飘浮的流云在舒展着自己款款风情。初以为，自己可以绕开垂肩的柳枝来静心观赏云卷云舒。然而，直到吴衍的出现，几乎是颠覆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不能相信自己会对她产生一种无法解释的情愫，更无法理解能陷入这种情感交织的漩涡。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地挣扎，但都无济于事；好像岸边所有的人都在祝福着我进入最后的黑洞。甚至自己挚爱的老洪也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松开了他温暖有力的双手，任我跌宕，任我起伏。
我的心在流泪、在呐喊……
老陈嗓子里干咳了一声：老，呃，小胡！我神情迷惘地抬起眼帘。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情绪上的变化，关切地问道：早上莫喋（陕西方言：吃）吧？我一愣，方才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有些难受，但我没有一点食欲。我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思路中，好像刚刚理顺，就被他给打断了。
老陈见我没吱声，就打开了自己的皮包。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厚厚的锅盔（陕西的一种面食，饼）：茄！（象声词，陕西方言，给的意思）我迟疑了一下没有伸手接。因为，望着那锅盔中间还夹杂着一层红红的油泼辣子，我心里不免有些胆怯。虽然，我知道这是陕西人最喜爱的一种饮食方法。但面对辣椒，自己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老陈看我犹豫了一下，就爽快地说：拿上，这是我家属才烙的，撩得很（陕西方言：很好）。我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推让道：哦，这怎么能行呢？还是你留着吃吧。我，我吃过了。老陈白了我一眼：戚，客气啥？我说：真的，我不饿。老陈诡异地笑了笑，压低嗓门问道：昨晚喝酒，莫喋啥吧？我楞了楞，就“嗯”了一声。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是个老实娃！说完，他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锅盔塞给了我。
我拿着锅盔，一下觉得两个人的距离被拉近了，心里感到暖洋洋的，连声说道：谢谢，谢谢，那你也吃一点儿吧。他蛮不在乎地摇摇头，一脸真诚地说：客气个啥？咱都是实在人，时间长，你就明白啦。我笑着点了点头，他又柔和地说：喋一点，垫个肚子。咱估摸着中午难赶回去了。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释然了许多，也就顾不上客气了，立刻将锅盔送到了嘴边；顿时，一股清澈的麦香味扑鼻而来；我贪婪地咬了一口，嘴里竟被辣得火烧火燎，直吸冷气。
我一脸的狼狈不堪，逗得老陈笑了。他停下脚步，靠在楼梯扶手上，慢慢的取出了自己的烟袋锅；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精致的烟具；金灿灿的烟锅，细长的油桃木，翡翠的烟嘴，柔软的羊皮袋；一看就是很有来历的。老陈将烟锅放入袋子里挖出了些许烟丝，用大拇指按了按，然后含着烟嘴，满眼堆砌着笑意，调侃道：慢点喋，别急！咋?喋不惯咱陕西饭？哼！那看你日后咋娶媳妇呢。说完，他划着了手中的火柴。
娶媳妇？我苦笑了一下。眼前似乎又闪现出了梦境中的零碎影子；乌黑的枪口，惨淡的面容和温暖的胸膛；它们如同幽灵一般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试图将它们完整地连接起来，然而，脑中的这些记忆又显得支离破碎。我努力地去回忆，大脑却一片惨白……
我又回到了现实中，看到老陈用力地吧嗒，吧嗒吸着烟袋锅，所表现出来的知足模样，令人十分羡慕。我心里暗想；其实，幸福很简单；它不过就是心理的一个满足过程，也许一杯茶，一只烟；也许一句话，一个笑容都会令你心动，都会使你陶醉。
青黛色的烟雾在老陈的唇边袅袅升起。很快，他的脸庞就被淹没了。我望着老陈手上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在发呆，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长长的烟杆递到我嘴边：嗯，来，吃（陕西方言：抽）一口。男人还是吃这来劲。
我像受到了惊吓一般，【言情小说网：ẃẃẃ.9969xs.com】用手臂阻挡着他说：哦，不，不！我抽不惯这个。老陈温和地笑着说：你还年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