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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程，你没事吧？”导播老张看着隔音玻璃房里的男主播王洛程，他的嘴唇有点苍白，即使昏暗的灯光也遮盖不住因为熬夜和哭泣生成的黑眼圈，影子反射在厚厚的隔音玻璃上。洛程留着是短发，显额头的光洁。睫毛的影子像小孩低垂的两只小手，穿过睫毛可以看到一双明亮会说话的双眼，圆而大。——这样的男人，让人觉得憨厚不失帅气。
“我没事。”洛程摆了摆手，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可以正常开始。
音控轨道盘虽然有点旧，但毕竟是西洋货，用了快十年了，还没更换。老张的手指枯瘦，往上轻推控制扭。
洛程的轮廓在灯光下渐渐模糊，他今天穿着是黑色的西装，胖壮的身材把西装撑得饱满。很多人说女人声音好听的大多长得不好看，男的长得不帅气。洛程算是个例外。“各位听众朋友，今天我们要继续昨天没有说完的故事。男主角无意伤了爱人的心，事后他自己也深深懊悔。经过几天的挣扎后，他决定勇敢地跟他心爱的女人表明心迹……”
洛程的唇型很薄。
据说这样的人命很苦。
痴情的、看不开的、放不下的都是薄命，生命的苦难厚重，谁也逃避不及抽丝剥茧般的轮回宿命。
洛程考取播音员的时候有点阴差阳错，精致的五官，虽然身体胖壮，但178的高度使人觉得恰到好处……主考官丹萍建议他放弃广播电台播音员直接去考电影演员，洛程说回去和家人商量。
丹萍拿着一支笔，抬头劝道：“其实在摄影机前，就是注意态度的自然。一个演员的表演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一切都得和日常生活一样，否则就不堪设想了，你具备这样的气质，而且你的五官很适合拍摄，不当演员实在可惜。”
洛程点点头，脸红红的呵呵笑道“我还是回去想想。”
电影演员，啊，明星，跟电视上那些人一样，衣着华贵，过上等人的生活，不必为了一套西装，一双皮鞋省吃俭用一个礼拜，可以喝红酒，黑色燕尾服，喷着淡淡的外国香水，在高级的餐厅享受着悦耳的音乐。
王洛程的父亲王富裕是个中药商人，说话口腔里带些中药气。最近西洋药流行，什么阿司匹林、青霉素之类，中药生意有点受挫。通货膨胀钱不再抵钱，有些东西省了，比如车子。但有些还是留着的。
洛程母亲去世以后，姨太太米雯扶了正，仍然戒不了抽鸦片的习惯，家里飘荡着檀香、甘草、烟叶混合的奇异气息，又败落，又熟悉，夏天那台摇头晃脑的大风扇吱呀吱呀地响着，让人觉得人生的苦难没有尽头了。
即使是败落，也是繁华中的败落，有荼靡盛开凋落的影子，早年的繁华盛世被拉得长长，那是老佣人王妈的脸——米雯不喜欢年轻丫头，老点没关系——像王妈这样的就挺好。嫩的太危险，防不胜防，怕王富裕偷偷睡了再招了做姨太太，重蹈覆辙。
越是自己出身低的越是瞧不起跟自己一样的。
（言情小说网：www. ⑥⑨⑥⑨xs.㏄） 米雯吞吐云雾之间用类似溶化后的麦芽糖般甜腻的声音规劝道，“是啊，一个男人去当戏子是什么好事？如果是女的也就勉强说过去。老爷，我看趁早让他把张军统的千金取了算了，现在世道不平静，如果能和张军统盘点关系，找个靠山也好。”
王富裕的腿靠在摇凳上，身体晃悠着，“听你姨妈的，有点道理。”
米雯比二十五岁的洛程大七岁，说话老气得多，由一个丫鬟熬到正室，学得最多的就是看人脸色说话，她瞅瞅王富裕，又瞅瞅洛程，“你看，你父亲说话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在乡下像你那么大的，早就娶妻生子了。”
洛程的脸气得通红，拳头捏得紧紧的。辛辛苦苦毕了业，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家，因为自己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女人，而对一些成熟胖胖的男人有着道不明的好感。然而那个时代，几乎没人知道什么叫无，更何况去接受这观念。现在才发觉努力都是徒劳，所谓的学问和知识只是在为了娶一些达官贵人的千金多一些筹码罢了，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结婚。
王妈看气氛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掀开桌上的红色绒布，是亚美老牌1651超等外差式收音机，木壳带灯，是两年前买的，当时只要一百七十元，背面还写着，“除做收音机外，并能放留声机片，或做公共演讲之用，详见说明书。”
购买的地址是上海江西路三二三号亚美股份有限公司。
两年前，王富裕的身体似乎比现在更好。
两年前，洛程在大学，不敢去触碰那份隐藏心里最深处的爱，主要怕世俗的眼光。
两年前，你在哪里呢？
王妈把电源轻轻插好，赶紧道，“呀，杨振雄的评弹开始了。少爷莫说话了，莫说话了。老爷喜欢听呢。”
“呒啥稀奇，只是因为他年纪小，好白相罢了。”洛程嘟囔了一句。
“只顾着说别人，有本事你也进去啊，真是！”王富裕拂了拂袖子，拿起旁边的焦三仙喝了一口。
洛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因为这句话，奥斯邦电台多了一个憨厚帅气的播音员。是民营电台，在好好百货公司的最顶层，从播音室出来可以看见大半个上海的全貌。
王富裕虽然不乐意他干这个工作，但毕竟当广播员比当电影演员隐秘得多。何况仔细听听，洛程的声音也不错，尤其是晚上，磁性略带沙哑的声音似乎飘到人的心里去。
本来是当新闻播音员，是替补，最近台里弄了个新节目，台长李万鼎便对洛程道，“‘爵士风情’由你来主持，要好好干！”
洛程喜出望外，熬了一年，终于可以正式主持自己的节目了。洛程住单位的单身宿舍，离上班的地方骑自行车三十分钟，坐电车十分钟，大部分时间是骑自行车，这样不仅可以锻炼身体，而且可以省钱。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王富裕从山西进来的昂贵中药在路途中遭遇劫匪——火车上遇的劫。那些鹿茸、人参、虫草全拿走以外，包装也破了，又下了一场大雨，运到上海来的时候剩下的药材全部发霉。
家里的厨师不得不辞退，因为付不起工钱，佣人王妈兼职厨师，一岗多用，开源节流。
洛程开始给家里零花钱，每个月多则七八百，少则三四百，米雯的态度似乎也好了很多——家里的经济不好，人在钱跟前多少是要低点头——也不谈让洛程娶张军统的千金张雪琳的事了，怕洛程生气不给家用了。
这样的时光，是洛程的一生中最愉快的，忙碌，充实，轻松，没有什么太多担心，连骑自行车时都有哼着歌的心情。有时候尝试着在阳光下撒开手骑车，刺激的那一瞬间，微风拂过脸庞，笑起来开朗帅气，灿烂的笑容、浅浅的酒窝，洁白的牙齿让匆忙的行人羡慕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