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程没有打刘君初的电话，那张卡片静静地摆在床头柜前跟洛程的照片做伴。洛程喜欢照相，从小到大，相册有好几叠，有些放在父亲那边，每次回家都要翻出来看，好像回到了过去。
这个星期回去的时候，佣人王妈和奶妈伊玲刚好出去买菜，姨太太米雯剪头发去了，据说是长头发吃血，不利于婴儿生长。
王富裕从药店里回来，坐在沙发上打算盘算账，一边露出得意的笑容。见洛程回来了，点个头，反正是自家人，也不忙着招呼他，只顾自己的事情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洛程脱下外套，打开收音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了，电台并不是奥斯邦电台，放的是国际新闻，洛程不感兴趣，觉得打仗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倒是东西越来越贵了。
“嗯，知道你晚上要来，她们上街买菜了。”王富裕关上账本跟洛程说话，“下个月你不用给家里钱了，最近我跟军队做了几单大生意，捞了些回来。”
“父亲辛苦了。”洛程看了看他，王富裕四十五岁，中年发福。但皮肤看起来很年轻，他懂得养生之道，有事没事搭配些中药吃吃，洛程觉得苦，从小就不喜欢，独独喜欢一样——甘草，拿来当清齿零食。小时候去取药方，拿凳子垫高了自己，爬上药柜打开小抽屉，熟练地拿一小把放在口袋里，嚼啊嚼啊，没甜味的时候就吐掉，然后赶紧要一杯温温的白开水来喝，倒吸一口气，感觉十分爽利。
“最近工作忙不忙啊？”王富裕平时甚少过问洛程的私事，但最近家中要添丁，怕落个冷落这个儿子，就问了。
“还好。父亲……”洛程欲言又止。
“怎么？”王富裕抬头看他。
“我的同事，以前来药房抓药的吴美娜，她死了。她很可怜。”洛程道，其实也并不是有意提起，只是因为之前吴美娜也来过家中几次。
“怎么死的？”王富裕有些诧异，手中的毛笔掉在地上，地板上留下几个小墨点。
“跳楼自杀。”洛程遗憾地摇摇头，“挺年轻的。”
洛程正说着，米雯回来了，剪了齐耳的男式女头，也还精神，肚子比上次洛程回家的时候大了点。
“洛程过来了，马上吃饭了，我路过菜场的时候王妈跟伊玲正买着呢，懒得等，就自己回来了。”米雯的眼睛看了看账单。
王富裕喃喃自语道，“是啊，挺年轻的，真可惜啊。”
吴美娜第一次来王家的时候王富裕还真惊叹，吴美娜很美。吴美娜的美是极富张扬的，正常的男人看了就要幻想一下。她穿得并不保守，衣服是故意做小了一码，全身裹得曲线毕现，这样不由得让人联想她脱光了后的模样。同样是年轻人，吴美娜显得更加成熟妩媚，如七月成熟的水蜜桃，惹得男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尝尝是甜是酸。
王富裕当时按捺着，毕竟是儿子的同事。
吴美娜对洛程说想不到令尊这么年轻时，王富裕心里得意了好一阵子，外头的舞女也搞过，但那也并不算本事。
吴美娜去拿药的时候，王富裕特意嘱咐店员给了她最好的养胃的药，附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吴美娜回来的时候对洛程道，“你家里这么有钱你还出来工作干什么？在自家待着，有空出来交际！身在福中不知福！”
洛程不以为然地笑。
总之这次带吴美娜抓药也算是一桩乐事，她的胃病出奇的迅速恢复，一个月后又提了一盒子礼品点心来家中拜访。两人也算是同事加朋友，王妈也是吴小姐长吴小姐短的客气不已——王妈知道洛程需要朋友，特别是女性。只是没人知道洛程的性取向。
米雯见王富裕念叨着，便问道，“老爷说什么呢，谁年轻，谁可惜了？”
洛程道，“以前来过家里的吴美娜，前些日子跳楼自杀了，据说是被老公逼死的。肚子里还有个小孩。”
“晦气晦气！别在这里说了！”一听说小孩，米雯随即变了副嘴脸，“大吉大利，阿弥陀佛！”
王富裕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了，吃饭的时候像在数米，怎么也吃不下去，推说有点不舒服，直接上楼上屋子里坐了。
关好门，拉上窗帘，两滴眼泪从王富裕眼眶子里滚下来，路过保养姣好的中年人的皮肤，被衣领吸入了，不见痕迹。
吴美娜死了，是真的，死了也好，一了白了。
“是你先勾引我的！”王富裕最后见到吴美娜的时候说的就是这一句。
楼下该吃饭的继续吃饭，洛程客套地称赞米雯的短发，王妈与伊玲二人也赶紧顺杆子上爬，左一个太太真美右一个看来看去还是短的更时髦，米雯有些飘然了。平时不爱主动跟洛程说话，也不禁寒暄客套一番。
“洛程有女朋友了吗？如果有了，不妨带回来看看。”
要是以前，洛程肯定放下筷子就走了，因为接下来米雯肯定要提那个提了N次的张军统的千金，但今天这个话题却也还入耳，于是只是淡淡地接了话题，“暂时还没有，但如果有了，会带来的。”
“哦，那就好，吃菜，多吃点，最近看你都瘦了点。”米雯夹了一块金华火腿放入洛程碗中。
听说自己瘦了，洛程不以为然。自己这胖的身子，能瘦到哪里？
王妈道，“少爷，今天时日已晚，不如就在这边歇着吧。明日里再走也不迟。”
洛程看了看米雯，自从搬出去以后就很少在这个家里住，因为米雯，看见她总是觉得有几分不适应。米雯做了妈妈，戒了鸦片，家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米雯听言便道，“住一晚吧，你那间屋子老爷每日都叫伊玲收拾干净了，等下再到我房里拿床厚点的新棉絮垫了去。这么冷，一床被子可不行，那棉絮是前几天才找人弹了，暖和着。”
其实米雯今天出去剪头发时瞒着王富裕到西医院里做了个胎检，说是一切正常，又在算卦摊上占了一卜，说是男孩，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洛程的存在不存在对于自己都不再是威胁，没妈的孩子，能成什么气。自己再加上肚子的儿子，地位也算是正式确立了，即使王富裕要再纳妾，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对于洛程，米雯逐渐放松戒备，反而觉得他没那么讨厌，无非就是不喜欢顺从父亲的意思。
洛程不好推辞了，道谢一番。看了看桌上的钟，八点三十。这个时候君初在干什么呢？像他这样高大潇洒的少爷，应该在某交际花的身边献殷勤吧？洛程不知道为何想到这里，心里就跟剪刀扎似的刺痛。
睡衣睡裤都是以前留在家里的，伊玲帮自己放洗澡水，洛程进去的时候浴缸才满了一半，往外冒着热气。
“少爷你要等会。”伊玲帮忙把香皂和毛巾放好。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吧。”洛程看见镜子被蒸汽熏成整块的模糊，胖手一痒，在上面写字。写完后发现那两个字竟然是“君初”，脸一红，趁伊玲背对着自己，赶紧拿袖子擦了，露出自己白皙的肉肉脖子。
“你们在乡下兴不兴解梦的？”洛程无聊地问道。
伊玲回头答道，“兴啊，我都会解一二的，少爷说来听听。”一边拿一只手轻轻放入浴缸试探水温。
“哦，有一日梦见一男子拿着剪刀追杀我，不知怎样解？”
伊玲又问道，“是少爷熟悉的还是从未见过的？”
洛程想了想，“从未见过的。”
“嗯，如果是陌生男子，就是少爷你的前世。”伊玲道。
话音刚落，洛程追问道，“如果是熟悉的男子呢？”
“哈哈，那就新奇了，就是你想被他追求，直到追上为止。”伊玲笑着擦干手，浴缸的水已经接近边缘。热水管子一关，浴室里顿时安静起来。
“这不是胡扯吗?我是男的，怎么想被男的追求？那梦到鬼怪呢？”洛程忙岔开话题，怕引起她怀疑。
伊玲表情登时变得认真，“一种是梦魇，一种可能是真鬼。少爷你洗澡吧，以后少提鬼字。”
浴室的门关上，洛程裸身走进白瓷砖的方浴缸，水温稍稍有点高，得先让胖脚丫浸泡一会儿。浴缸旁边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那是透气用的，安了窗帘，米黄色配些红花，显得俗气温暖。
温度差不多了，洛程往下蹲，到胸口时最舒服，头枕在毛巾上，说不出的畅快，顺便拿出香皂看包装，“沈天牌香皂，好好百货公司出品。”
好好百货公司，洛程觉得好笑，拆了包装拿在鼻子下嗅嗅，一股檀香混合蜂蜜的味道，弄湿了在手上搓了泡沫在脸颊抹着，这种香皂据说是可以洗脸的，蜂蜜滋润。
洛程把香皂放在小窗旁边的香皂盒子里。洗着脸，忽然脚下有点滑，一只手赶紧撑起来，把身体往上挪了挪，一团泡沫就不小心随着手背飞到眼睛里，洛程觉得眼睛有点刺痛，闭上眼睛摸索着毛巾。
小窗的缝突然打开，洛程感觉风一下子大起来。
（言情小说网：www. ⑥⑨⑥⑨xs.㏄）毛巾，毛巾搭在哪里了？应该就在附近。
洛程摸到一只手，冰冷的手，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只手掐着他的脖子狠狠往浴缸里浸，洛程试图睁开眼看清楚，突然手臂上一阵剧痛，被抓伤了。
王妈在敲门，“少爷，有什么事吗？”
洛程的手在空中乱舞着，一切忽然停了，那只手已经消失不见。
“没……没什么事。”洛程闭着眼睛摸到毛巾，擦了擦眼，差点晕死过去——他摸到的不是毛巾，而是一件蓝旗袍，下摆撕裂了，上面沾满血迹。再看浴缸里，一小块一小块漂浮的是人的脑和肠，沉下去的是迸裂的小碎骨，有些还不及融化的大冰块包裹带皮的肉，刺鼻的腥臭味随着浴缸的热水散发得到处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