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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九章:【灵魂的拷问】

2019-08-27    作者:安德烈德安    来源:m.6969x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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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987年,农历丁卯兔年。

  沈自雄的前妻叶阳去世之后,沈自雄和自己的女儿沈诗染、儿子沈诗林一起,回到了曾经是他们共同的家。

  家里的一切,还是那么井然妥帖,窗明几净。

  叶阳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总是将里里外外拾掇的整洁有序,赏心悦目的。

  现在,那个很爱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的女人走了,屋子里的一切突然间好像变得沉寂和静穆了。

  沈自雄和儿子女儿一起,坐在他们曾经一起在这里共享过天伦之乐的地方,等待两个人:沈诗染的小姨,也就是在叶阳病重的时候,帮助照顾过叶阳的那个女人,另一个是沈自雄的哥哥,沈自凡。

  此时此刻的父亲,和自己的女儿儿子,似乎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打破沉默的语言了。

  三个人,都无奈的坐在这个他们曾经一直在这里休养生息了很多年的这座房子里,都无言的呆坐着,无法开口。

  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直到,沈诗染打开门,看见小姨叶兰和伯父沈自凡双双站在门前。

  显然,叶兰和沈自凡是约好了一起莅临的,显然,他们两人是带着任务到访的。

  大家没有喝茶,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和客套、安慰。

  落座之后,沈自凡和叶兰分别拿出了两份文件。

  两份文件的内容是一致的,其实也就是叶阳早就写好的遗嘱。

  也就是说,叶阳早就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好了准备和安排,早就私下约会了沈自凡和叶兰,定局了死后的交代。只是,沈自雄和沈诗染沈诗林对此一无所知而已。

  叶阳手里有一些积蓄,她把这些钱平分成了两份,分别留给了沈诗染和沈诗林,而房子和家里所有的家私,遗嘱写的清清楚楚,全部归沈自雄所有。而且,遗嘱上面标注的非常明确,沈自雄必须接受和继承房子的所有权,除非年老之后,将房子重新安排给子女。

  大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需要说的,沈自雄和儿子女儿都在文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

  叶阳的遗嘱,就如此简单简洁的生效了。

  沈自雄强烈的克制了自己,他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沈自雄:“诗染,诗林,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从今以后,这个家,你们俩不会回来住了。作为你们的父亲,我只能告诉你们,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永远是你们的家。这个家的门,永远是为你们打开的。如果你们什么时候觉得累了,需要回家来休息,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家里的钥匙,仍然是你们每人在身上带一把。无论你们自己住在哪里,你们自己住处的钥匙,都在咱们家里放一把,一旦哪一天你们住处的钥匙丢掉了,就回家来取备用的这把。”

  沈自雄终于还是哽咽了!

  沈诗染虽然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用沉默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终于也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泪水,眼泪无声的顺着睫毛静静的溢出了眼角。

  沈诗林倒是并没有哭,但是却例外的很用力的握住了父亲的手,握了很久。

  在这一瞬间,沈自雄和沈诗林都深深的感到,其实,就算世事多变,就算白云苍狗,他们,总还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永远都是流着相同的血脉的父子,什么,都不能改变!

  沈自凡和叶兰,并没有在沈家逗留,他们分别把相关的文件交给了沈自雄和沈诗染沈诗林,并且分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注明了文件有效。之后,五个人一起离开沈家,立即去了街道委员会和派出所盖章签字,紧接着又去房产管理处盖上了最后一个公章。

  沈自雄请大家在一个小饭店吃了一点简单的便饭之后,回了一趟制片厂宿舍,把自己的一部分东西搬回了家里。

  沈诗染和沈诗林一致决定,他们的部分衣物,暂时就先放在家里。丽都酒店建设部已经给沈诗染配备了办公室和宿舍,沈诗染已经住在那里了。沈诗林却阴差阳错的步母亲的后尘,现在在一个杂志社工作。但是,沈诗林的实际工作,却仍然是一个专业作家。

  在杂志社,沈诗林有自己的宿舍,而且随时都可以在单位的食堂吃饭。

  姐弟两个人都并没有很重要的东西需要从家里带走,所以两人约定了等父亲回到外景地之后,各自回家看看有没有需要拿出来的什物和资料证件之类。他们仍然还是保留了家里的钥匙。

  重新回到自己的家,沈自雄触目所及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很多的改变。可是,曾经在一起生活的妻子儿女,已经风流云散,生离死别了。

  曾经那么熟悉的屋子里,现在变得是如此的安静,甚至让沈自雄感到自己的家突然变得陈旧、空旷而冷清。

  这里,曾经记录了自己多少悲欢离合的记忆,以及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和渴望,当然, 还有失落和痛悔。活着的,和死去的,都是那样热爱生活,都是那样渴望着幸福和温暖。

  可是,对于自己已经远去的妻子叶阳来说,曾经取得的幸福,最后还是变成了痛苦和失望,当她离去的时候,随她而去的并不是温暖。

  而对于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来说,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幸福早已随着父母的离异渐行渐远,而今天当他们的母亲终于撒手人寰之后,这个家里仅存的温暖就再也不存在了。

  对于他们姐弟两人来说,就算他们的父亲还心存着给予他们一丝父爱的奢望,已经长大成人的他们,也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领受那种令其颤栗的温暖。

  这个家,对于活着的三个人来说,已经支离破碎,不堪回首了。

  此刻的沈自雄,坐在属于自己、而且只属于自己的家里,甚至连窗户都不敢打开。外面虽然已是和风暖人的初夏,但是沈自雄害怕听到窗外那些欢笑的声音和快乐的音乐声。

  坐在自己的干儿子郑思远曾经在这坐过的地方,沈自雄觉得自己已经不敢再去想郑思远现在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与什么人在一起。

  他感到此时的自己,就像飘荡在汪洋中的一条船,看不到陆地,望不见港口,甚至连一条同样孤独的船都看不到。

  当他带着惶恐和怆然,匆匆锁上房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家、离开北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逃亡和逃跑,甚至是被流放,而完全不像是一个导演要返回自己的外景地。

  又一次满怀凛冽的白霜,踏上被放逐的路,独自去承受情感和灵魂的流亡。

  当沈自雄重新回到外景地的时候,他觉得此时最想见到的人是韩成印。

  作为【爱是不能忘记的】这部片子的主演,韩成印完成了从一个非职业演员到一个职业演员的蜕变。作为导演沈自雄的朋友,韩成印清楚的看到从北京回来的沈导正在经受一种新的痛苦和忧郁。

  苏红叶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如日中天的当红作家,小说和诗歌已经发行到了国外,甚至同时还成为一个名气日震的国内流行乐坛的歌词作家。而苏红叶对于感情的坚持,也没有让韩成印失望,师生两人在动荡与起伏中厮守了他们的真情和相知,形成了心心相印的信任和依赖。

  而韩成印更为清楚的是,面对着苏红叶和自己步步走过的坚定和深情,沈自雄从渐渐的失落到顾影自怜,而现在似乎已经陷入了苦苦相思之后的绝望。

  韩成印并没有向沈自雄询问北京发生的任何事,作为一个历尽甘苦饱经哀乐的中年男人,韩成印对于男性内在的情感和情绪早已了然于心。尤其对于沈自雄这样一个敏感痴情而才华横溢的过来人,韩成印懂得,一切安慰的语言都会显得过于苍白。

  忘我的工作是可以暂时疗伤的,可以让一颗疼痛的心暂时忘却疼痛的原因。

  【爱是不能忘记的】进入了紧张的后期拍摄,很快就要结束全部的外景。

  沈自雄几乎没日没夜的埋头在工作中,头发变得凌乱,面孔变得消瘦,神色也越来越深沉了。

  可是,在极度敏感而阅人无数的韩成印看来,这个富于才华而为情所困的人到中年的艺术家,已经在接近危险的崩溃边缘!

  这种特殊的中年情感危机,韩成印也曾经历过,也曾走到了失去自我的悬崖边。然而或许是因为韩成印很早就为自己做好了心理预警,或许是因为韩成印并没有妻子儿女带来的极端困扰,或许是因为苏红叶的及时出现和不离不弃,韩成印终于还是从灵魂与感情的危险区走了过来,走出了阴郁和孤独,走到了自我救赎和精神解脱的今天。

  可是,现在的沈自雄,似乎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走出情感与情绪的泥淖了。

  韩成印感到了一种寒意,一种对沈自雄的未来的强烈忧虑。

  在整个摄制组结束了在陕西的工作、就要返回北京的时候,韩成印在公路边的树林里叫住了沈自雄。

  “自雄,你,没有话要和我说吗?你不觉得需要跟我谈谈吗?”

  沈自雄:“我想,结束这部片子,我应该不会再拍电影了。”

  韩成印:“真的要放弃?真的觉得自己打败了自己?”

  沈自雄:“我不知道是自己打败了自己,还是别人打败了我,可我已经再也无法战胜自己,我已经没有任何勇气和斗志了。”

  韩成印:“你想放弃工作,去寻找他?”

  沈自雄:“我是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怜?很蠢?”

  韩成印:“很显然他是为了逃避你才消失的,是吗?”

  沈自雄:“难道会不是吗?除了躲避我,他还有什么需要消失的理由吗?”

  韩成印:“如果,你真的找到他,如果他不想见你,如果他已经另有所爱,如果他已经决定不再选择这样的爱情,或者如果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你会不会绝望?”

  沈自雄:“我想,会的。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要亲自听到他告诉我,我才会死心。”

  韩成印:“自雄,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该说的话,这也只能是在你我之间才能说出口的话。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寻找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假如真的需要这种情感的话。”

  沈自雄:“唉,代替!我也不知我有没有真的想过。最起码对于我来说,今生是不会找到什么代替了。也许我很卑鄙,因为他是那么年轻优秀,那么前途无量,可是,因为我的原因,现在几乎断送了他的前程了。他的母亲又是那么有名的作家,可是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触及这个话题。所以,我就更痛苦,更自责。可是,我努力过,我拼命努力过,我尽了一切努力去忘记。但我没有做到。”

  韩成印:“可是,自雄,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连他到底在国外还是国内都不知道,你怎么去找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找到他?”

  沈自雄的眼睛红红的,深切的思念和痛苦已经让他再也不堪承受,他的眼角已经难以挡住绝望的泪水。

  沈自雄的声音都哽咽了,这样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的悲切哽咽的声音,在韩成印的心里激起了严重而强烈的不忍和疼痛,让他感到是如此难以自持。

  沈自雄:“是我毁掉了他的生活和前程,是我亲手造成了他的不幸,我当然要找到他向他说清一切。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孤家寡人,未来对于我完全无所谓了。可是,他本来应该有多么美好的未来和人生,我有什么权力断送他的一切呢?!无论他希望怎样,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想不想再见到我,我只要能确定他可以好好活着,他能重新开始他的人生,他能继续他美好的未来,要我怎么样,我都心甘情愿。”

  韩成印:“你要找到他,就是要说明这些?就是要牺牲你自己,成就他的未来?”

  沈自雄:“难道我有别的选择吗?难道我不该独自承担已经发生的一切吗?难道我有权力眼看着一个前程无限的孩子,因为我,断送了他的一生吗?”

  韩成印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安慰沈自雄,也没有办法解决沈自雄的痛苦和自责,更没有办法重新设想郑思远的人生和未来。

  他,只有无奈和伤感。

  而此时此刻,郑思远正在鸭绿江边向他的老师欧阳子贤道别,他要前往龙河古镇,去龙华寺探望向树仁向老爷子。

  连续下了两天暴雨之后的鸭绿江上,此刻正是浊浪汹涌,波涛拍打着江桥。阴郁的天空还在飘着时断时续的小雨。

  郑思远并没有去看望自己的奶奶和外公。三天的时间,他只跟自己的老师欧阳子贤在一起。

  但是,在这三天里,郑思远却跟一个特别的人见过一面,而且和此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欧阳子贤的岳父赵安邦,这段时间再一次的住院了。而这次,赵老先生被诊断为癌症。

  当郑思远跟随欧阳子贤进入病房的时候,赵安邦神色还算不错,正倚在病床上看报纸。

  郑思远突然出现,赵安邦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欧阳子贤搬了把椅子在病床边,给岳父整理了一下头发。

  欧阳子贤:“老爸,我特意带思远过来,你和他聊聊。思远,不要让老爷子太累,聊得差不多就行了。我去单位一下,你们聊吧。”

  病房里只剩下了赵安邦和郑思远两人,非常寂静。

  老爷子明显的清瘦而体弱,虽然神情还很平静,但是看得出已经是力不从心,身心开始衰竭了。

  当年郑思远跟随母亲到圣水镇的时候,在赵宝春和欧阳子贤准备成婚的日子,他见到的赵安邦是那么意气风发,谈笑风生。

  而现在,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中学校长和文革干部,已经病入膏肓了。

  面对眼前这个锐气不再、风骨衰飒的老人,郑思远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爷爷,想起了自己的外公。

  郑思远坐到椅子上,轻轻的拉住赵老爷子嶙峋的手。

  郑思远:“爷爷,你身体会疼吗?”

  赵安邦:“不会,就是不想吃东西,身体没有力气,有时呼吸会难受。没关系的。”

  郑思远突然觉得眼睛一热,双目充满了泪水。他有些用力的握住老爷子的手。

  赵安邦:“孩子,当年你在圣水镇读书时,就是那么优秀,那么招人喜欢。唉,你爹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真是什么都值得。你果然给你爹妈争了志气,演电影演的那么好。可是,这几年,为啥没有看到你的电影?”

  郑思远:“爷爷,我后来去了美国,回国之后,也没有再去拍电影。现在还没有决定以后要做什么。爷爷,我从小最疼我的人就是我爷爷。在我考上电影学院那年,我爷爷就去世了。我最心痛的,就是我爷爷没有看到我能给他带来自豪和幸福。爷爷,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最牵挂的,是什么?”

  赵安邦:“唉,孩子,爷爷问你一件事,你要告诉爷爷实话。除了你的爷爷和你外公,你长大以后,有没有自己最爱的人?”

  郑思远:“爷爷,我真的可以对你说吗?”

  赵安邦:“放心,孩子,爷爷对你保证只有我自己知道。”

  郑思远:“爷爷,在我中学的时代,我曾经非常喜欢和依赖欧阳老师。当我长大的时候,同学们都会喜欢女同学,可是,我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一直都是很喜欢欧阳老师。可我当了演员之后,我突然认了一个干爹。我不懂为什么和我这个干爹一见如故,很快我就发现我是爱上我的干爹了。但是,我和他的关系,后来影响了他的家庭。因为,我的干爹也爱上了我,而且爱的很严重。我们两个的关系很亲密,后来他离婚了,家庭破裂了。那时候,我非常痛苦,觉得自己好像在犯罪。然后我就去了美国。在美国的时候,我才渐渐懂得,我和我干爹都属于那种喜欢男性的同性恋者。可是,我又不喜欢年轻的男性,只喜欢年长的男性,所以我就一直在痛苦。所以,我这几年就一直在躲避我的干爹。”

  赵安邦怅然的感慨的抓住郑思远的手,眼睛湿润了。

  赵安邦:“唉,可怜的孩子。你哪里懂得,这种事并不是你的错误,也不是你干爹的错误。你们都是可怜的人,是命里带来的,没有办法改变的。”

  郑思远:“可是,爷爷,这是完全不正常的,是病态的,是违背自然的,是违背人性的,是吗?”

  赵安邦:“所以,你就离开北京,躲开了你的干爹,想改变自己,是吗?”

  郑思远:“是的,我想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离开我的干爹,慢慢就会改变自己,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人。”

  赵安邦:“但是,你最后发现,什么都没改变,是吗?”

  郑思远:“是的,爷爷。为了忘掉我的干爹,我在美国一直在拼命学习,拼命想忘掉当演员时经历的一切。可是,我在美国又遇见了一个老头,一个中国老头,虽然我并没有严重的爱上他,还是和他发生了关系。”

  赵安邦:“你想通过和别人的关系,让自己忘掉你的干爹,是吗?”

  郑思远:“是的,这个老头对我非常好,很喜欢我。可是,我发现我一点也没有忘掉我的干爹,而是一直在想他。”

  赵安邦:“思远,那么,你知不知道,这几年,从你干爹离婚之后,从你去了美国之后,到你回到国内,到现在,你干爹,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是一直在苦苦等你,还是已经另有所爱?还是忘记了你?或者,还是陷入了痛苦和绝望?”

  郑思远:“爷爷,你要不要喝点水?你很累了是吗?”

  赵安邦:“不,我不喝水,我也不累,爷爷我要和你继续谈。”

  郑思远:“可是,爷爷,我的这些事,会影响你的情绪,你身体这么弱,又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我怕对你的病不好。”

  赵安邦:“爷爷的病就这样了,人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身体怎么回事,自己也就知道了。可是爷爷很多年没有这样痛快的和谁说过话了,就让爷爷和你说个痛快。”

  郑思远:“爷爷,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故事了,可是,刚刚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自己最牵挂的人?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老爷子轻轻拍了拍郑思远的手,嗓音有些虚弱的叹道:“唉,怎么会没有呢?有的,有的。”

  郑思远:“爷爷,那么,他是你身边的人?还是很远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你还能见到他吗?”

  赵安邦:“会见到的,会的,也许爷爷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郑思远:“爷爷,可是我觉得你的语气怎么好像很伤感的?”

  赵安邦:“孩子,爷爷这一生,最牵挂的那个人,已经早就不在人世了。”

  郑思远:“!那么,他是什么人?是你的什么人?是男人还是女的?”

  赵安邦:“爷爷年轻的时候,有一个非常要好的男朋友。我们年龄一样大,一起读书,一起毕业,一起憧憬未来和幸福。我们曾经相互承诺,今生今世绝不背叛彼此,永远把自己的心交给对方。可是,后来我因为家里的压力和一些特殊的原因,就和我后来的妻子订婚了。就在我结婚的那天,我的那个男朋友,服毒自杀了。”

  郑思远:“!爷爷!!”

  郑思远感到老爷子的手在微微的颤抖,他用力握住老爷子瘦骨嶙峋的手,又轻轻揉着老爷子的手背。

  郑思远:“爷爷!我懂了……我懂的。”

  赵安邦:“今生,我都没有原谅自己,今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孩子,你并没有真正走错,爷爷的一生,才是彻底的错了。刻骨的痛苦之后,我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去改变自己,我希望我能爱我的妻子。可是,爷爷并没有做到,也不可能做到。人的心,人心里的爱,是从血液中带来的,怎么会被改变呢?”

  郑思远:“那么,爷爷,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你还会结婚吗?”

  赵安邦:“唉,傻孩子,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人与生俱来的宿命,怎么可能重新开始呢?上天怎么会让人重来呢?如果真的能重新开始,爷爷当然不会跟任何女人结婚啊!宁可自己孤单的过一生,也不要承受那么多那么沉重的痛苦和折磨啊!”

  老爷子的泪水缓缓的从眼角溢了出来,神色是那么疲惫而无力。

  郑思远掏出自己的手绢,为老爷子轻轻拭去苦涩的、蕴含了此生一切的泪水。

  当欧阳子贤再回到医院的时候,他的岳父已经疲倦的睡着了。郑思远坐在病床边,静默的守护着这个在苦闷中寂寞而无奈的走过了一生的老人,而这颗孤独的灵魂,也许就要告别这个苍凉的世界,去寻找那个曾经与他痴心相爱的殉情者了。

  此时此刻,在鸭绿江边的霏霏细雨中,郑思远拉住他的老师欧阳子贤的手,相对无言的拉住老师的手。

  他的口袋里,揣着欧阳子贤给他的三千块钱。

  他没有给龙华寺打电话,无论向树仁在不在龙华寺,他都要去曾经与沈自雄一起住过的地方,曾经与向爷爷愉快相处的地方,曾经与徐正爷爷和欧阳老师一起流连过的地方,看一看。那里,是欧阳老师的故乡,是郑思远今生无法忘怀的地方。

  郑思远:“老师,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去跟赵爷爷聊聊我的故事。你就说是我让他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因为赵爷爷已经知道了我这几年的故事,我也知道了赵爷爷的故事。如果我最后决定了在哪里落脚,决定了我要做什么,我会给你打电话。”

  欧阳子贤:“思远,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问题,你就尽快还是回到北京,因为你的户口还在北京啊。如果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你不想回去,那我暂时就不问了。以后如果你想告诉我,再告诉我吧。我就希望你保护好自己,当不当明星和演员,都不是要紧的事。”

  郑思远:“放心吧,老师,我不会有任何事的,我也不可能做什么不正常的事。等我安顿下来,我会通知你。你不要送我了,就回去吧。我走了。”

  郑思远当天就赶到了龙河镇。当他从汽车上下来,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间了。

  因为在江永靖老师的家里住过,所以他还记得江老师家所在的地方。

  虽然还是以前的土路,可是路边的野草倒伏了很多,水沟似乎也已经被大水淹过,到处都是发过水的痕迹。

  过了那座小桥,郑思远就直接找到了江老师家的大门。

  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还是红砖白灰的院墙,在夕阳下泛着幽静的暖色……可是,郑思远觉得,江老师的家,似乎过于幽静了,幽静的好像没有一丝一缕的声音和气息。

  已经早就是应该下班的时间了,难道江老师还没有回来?还是江老师又去了龙华寺?还是江老师和向老爷子出门去了?

  大门并没有上锁,郑思远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缓步进了院子。

  墙角的夹竹桃好像已经被暴雨浇过,七零八落了,梨花已经凋落了,大门两边的竹子还在泛着枯黄,枝叶错乱,并没有到绽出新绿的时节。

  郑思远看到江老师的房门也没有上锁,但是屋里却没有什么声音。

  难道还没有黑天江老师已经睡觉了吗?应该不可能啊。

  郑思远正要伸手敲门,却感觉身后似乎有人。

  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向树仁,向老爷子。

  在向老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中年的僧人。

  郑思远:“爷爷!”

  向老爷子错愕了一下,但马上就认出了是郑思远。

  老爷子的嘴角在微微的颤抖,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思远,孩子……!”

  一别几年,虽然老爷子的身板还很结实,可是神色却是异乎寻常的憔悴,完全不是从前那个精神矍铄的精干老人了。

  郑思远疾步奔到老爷子身前,一把抱住了向树仁,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时都哽咽了。

  郑思远:“爷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向树仁紧握着郑思远的手,嘴角两边的纹痕在颤抖,却已经欲语无声,再也不能抑制的泪水,滴落在郑思远的手上。

  郑思远:“爷爷!到底出了什么事?江老师呢!?”

  站在一边的中年僧人,对郑思远颔首一揖:“小施主,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郑思远了?”

  郑思远:“师傅,思远失礼了,一时情急,还没有请教师傅上下,见过师傅。”

  僧人:“贫僧传明,现在住持在龙华寺。我们进屋里说吧。”

  堂屋里氤氲着一股檀香的淡雅气息,北墙靠着一张方桌,上面铺陈着齐整的黄布,一尊香炉供在桌子正中。香炉后面立着江永靖的放大照片,香炉里四支供香还在袅袅散着青烟。

  郑思远呆住了!

  传明师傅对着香炉合十一揖,嗓音低沉的念到:“阿弥陀佛,我佛慈航。思远,过来拜一下吧。”

  郑思远:“!!……江老师!?……”

  郑思远转身抱住了向树仁,难以置信的紧盯着向老爷子的悲怆的眼睛。

  郑思远:“爷爷!!?”

  向树仁:“孩子!永靖为了救我,牺牲了!”。

  郑思远:“爷爷!江老师牺牲了!?他去世了?!”

  传明师傅:“思远,老爷子最近一直在山上的上庙般若寺陪着本顺师傅整修经堂,前两天因为暴雨发了洪水,所以那几天就耽误了往上庙送青菜。雨停之后,江老师不放心老爷子,就带了些青菜豆腐去上庙看看。下山的时候,老爷子因为要去政府大院给庙里办一个手续,也就跟着一起下来了。到了山底,过那座木桥的时候,没有料到木桥下面的桥桩已经被洪水冲坏了,老爷子没有留神,踩到了松动的桥板,立时落水了。江老师一下子跳进河里,拼命把老爷子推到靠近岸边的桥下,总算让老爷子抓住了浅水区的桥桩。可是,上游冲下来的一块浮木,就在这时撞到了江老师,他被卷进了洪水,再没有上来……”

  郑思远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一只手还拉着老爷子的手,另一只手抱着老爷子的腿。

  郑思远:“爷爷!……”

  向老爷子的手颤颤的轻抚着郑思远的头,已经强忍了两个昼夜的泪水,无声的,不可遏制的滚落在郑思远的发梢。

  传明师傅:“今晚,我们会在龙华寺开始对江老师的超度法会,你就跟我们一起参加今晚的焰口吧。阿弥陀佛。”

  郑思远:“爷爷,我一定要留下来陪你,你什么都不用跟我再说,也不要劝我。”

  向树仁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拉着郑思远的手,就像是要拉住仅有的温暖和慰藉。

  夜色,已经不知不觉的降临了,这纯净而安谧的夜色,就像要在冥冥中带走那曾经深情而纯粹的灵魂,就像要告诉生者,那为了最爱的人付出生命的死者,将要在佛祖掌心的莲花指引下,去往那通向永恒和来生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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