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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他就那样躺着。午时那透过薄纱窗帘散成满屋温馨的阳光轻轻地为他披上了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色彩。而实际上，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不过看向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温和的笑意。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他的病床边上，低头看着他，心里的千言万语，却终归纠结成委屈地咬着下唇的默然无语。
爸爸从被窝里伸出手，握住了我垂在一边的手，“邵阳，你长高了！”
看着爸爸日渐苍老的脸庞，鬓角那被岁月的刀狠狠刻画出的白发，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我再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但是我没有哭出声，面对着这个钢铁般正直的男人，我没有勇气让哭声溢出。
爸爸摇头，“你这小崽子哟，爸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男人不哭。”
我点头，用力的点头。不管是爸爸这种特有的斥责，还是爸爸口中“小崽子”的称呼，都让我感觉似乎自己又变成往日依偎在他身边的孩童，安心地听命行事，并且无忧无虑。我反手握紧了爸爸的手，用手臂拭擦掉了自己脸上纵横的眼泪。
“坐下来让爸爸好好看看你。”爸爸说着，手上稍稍用力带了带。
我顺势坐了下来。
他伸出那双布满了厚厚老茧的手。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在我脸上轻轻磨砂着，脸上闪耀着夺目的，在那段痴狂岁月中我时时刻刻盼望的慈父的光芒。我醉了，在这种光芒中醉的一塌糊涂。“爸爸！”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刻，爸爸这个我眼中铁打的汉子，眼眶中居然红了红，“狠心的小崽子啊，你可知道爸爸那夜坐在里屋，左盼右盼，就想着你会回来，并且这么委屈地叫声‘爸爸’。可恨你竟然跟爸爸一个德性，倔强地没有回头。”
“爸，我错了。”我伸手紧紧握住了爸爸的手掌，厚实的茧疙的我的手有些生痛，痛到心里的痛。我再次违背了爸爸“男人不哭”的准则，说完这句便泣不成声了。
在我愈发混浊的脑中，这一幕却越发清晰起来。仿佛我在一天之中长成了大人，仿佛那一刻所有的病痛都离我而去——实际上，我的身体……确切地说，是心脏，已经完全可以用残破不堪来形容了。我痛哭失声，爸爸不再是严父的责备，而是慈父的安慰。我停止了哭泣，便将那心中不知道想了多少个千万遍的，仿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一次性向爸爸倾倒而下。
我知道了爸爸曾经试过往我的账户上打钱，可是最终却发现我的账户已经注销。后来他甚至为了我离开了家乡，甘愿到城里当这么一个卑微的搬运工。
“爸爸知道你在大学的生活，需要很多钱。就更加努力地赚钱。我去学校找过你，门卫的老大爷告诉我，学校不允许探视。爸爸怕影响到你，就没有找你。谁说城里人都是不近人情了，那个老大爷可热情了。每次去，他都要请我吃上一顿。我可把他当做自己的好兄弟，什么都跟他说。他说他认识你，还说要帮我把钱带给你。之前我是正打算再把钱拿过去给你的，没想到就在街头碰到你了。你跟赵大爷也很熟吧？他直夸你是个好孩子，还转达你的话，说是不需要钱了。邵阳啊，爸爸还是有办法帮你上大学的，你自己学习上可要注重。”
我听着爸爸那番话，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不过那时我没有说什么，爸爸身体尚在恢复中，我不想影响他的心情。因此，接下来我是避重就轻地讲述了我这段日子以来的生活。当然了，我刻意避开了关于我心脏病的事情。同时，将打工变成了“学习工”。奇怪的是，脑中突然想起了牛哥。那时，只有对着牛哥，才可如此津津有味地诉说我那可能无聊至极的生活。而如今在爸爸的面前，我却依旧将一些枯燥到了极致的事情描绘的有声有色的。
说着说着，就说到老秦了。我的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这个秦老哥，刚开始都是穿的破破烂烂的。呵呵，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着装。他这人还一副臭脾气，怪的要命。动不动就跟人家叫板发火。还有啊，说话难听的要死。什么‘操’‘靠’……呵呵，爸，他可比咱们村子里那些大爷说话还要粗鲁。不过，他这人实际上很善良，对人很好。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他对那些年轻力壮的乞丐都是连理都不带理的，甚至碰到了还会出言讽刺。可是有次碰到一个可怜的老乞丐，居然把当天的的士收入都给了他——虽然懒惰如他根本就没有多少收入。我呢，刚开始也有些不能接受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可是渐渐的，我发现，他对我凶的时候，往往是太过关心的表现。他有时还会哄我，不过方式几乎千篇一律的激将法。呵呵，至于那些粗鲁的话，嗯，我送他狗改不了吃屎。哈哈……那时还被他臭骂了一顿。不过现在我算是早就熟悉了他那粗鲁的作风了呢。甚至发觉，如果某天突然再也听不到他用那低沉的嗓音说粗话了，准会难受的要死……”说到这儿，我自己倒是愣住了，从来没有想过，老秦居然已经如此深入我的心底，我勉强维持着笑容，“爸……就是这样一个老男人，却让我产生出不可自拔的爱恋……”说着，我看向了爸爸。心中有个计划渐渐成形。
爸爸的神情有些萎靡和困倦，想来毕竟受过那么严重的伤，这会儿身体有些受不了了。爸爸没有预想中的惊讶，他只是微笑着说，“爸爸从来都相信你的眼光。可那个……秦鱼生是吧？”
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惆怅，为的，是我即将说出的话，“爸，我和老秦已经做出决定了。过段时间就去一个陌生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城市开始两个男人之间的新生活。我这次本来就是打算回去看下你，跟你说下有些事，邵阳看开了，知道自己错了。并且跟您道别。”
爸爸皱眉，“道别？”
鼻头一阵发酸，爸爸呵，对不起，邵阳不得不欺骗你！我突然别开头，用手揉了揉眼睛，“奇怪了，这么干净的病房里怎么会有沙子？”然后转回头，尽量平静自己的语调，“是的。爸爸，像你说的，同时我自己也了解。两个男人之间毕竟是世俗所不容的。邵阳之前已经错了太多太离谱了。可是我无法抑制自己对男性长辈的那种爱恋。所以，我选择离开。选择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这样，你也不会受到伤害了。不过，爸爸，只要你愿意，邵阳可以给你写信的。写很多很多的信！”关于沙子眯眼的谎言早就不攻自破，我说完就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邵阳呵，即便为了让你的话更有说服力，你也要给我忍住！
爸爸眼眶显然有些发红，在原本就已经病态的脸色上，更是多出一丝苍老跟无奈，他摇头，“邵阳啊，我的邵阳，不知不觉，你竟从当初的小崽子长大成人。即便不是爸爸所期望的那样，你还是要展开翅膀飞离爸爸的身边了。也好，孩子大了终归要有自己的生活。”
说着话，我发觉爸爸的神情越发困倦，就俯身轻轻问，“爸，不然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叫老秦给你弄点吃的？他可会做饭了。”我是装作平静地笑着说的，可是心底却在滴血。
爸爸却强睁着眼睛摇头，“邵阳，那，那个秦鱼生呢？他今天有来吗？让爸爸看看他？”
我一愣，姜还是老的辣，爸，你是看出了我话语中的什么破绽了吗？老秦刚才可是追着小志去了，我有些慌乱，正想着用什么话语搪塞过去并且时候拜托老秦过来跟我合演一场戏之时，肩上一紧，一只大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邵阳，虽然老哥形象实在不敢见人。但是既然是你爸爸，就让他看看我吧。”
我惊讶地回头，老秦微笑地看着爸爸。
我的秦老哥啊，你是否知道，在看到你的微笑的那一刻，我浑身都酥了？仿佛，那一刻，你我真有逃脱世俗过上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这另类“夫妻生活”的勇气；仿佛，那一刻，你也从心底就那样爱上了卑微的我；仿佛，我的生命没有逐渐接近尽头；仿佛，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融入这个幸福的让人即便即刻死去也无怨无悔的幻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