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铁匠石昌

  山腰上，有个泉眼，四季不干，总见细水涓涓而流，在竹子旁边的矮坑里，有几片麻石砌成的简易的水洼，清澈见底。供夏天上山下山干活路过，渴了的乡亲们解渴。原先只是几株大大的水竹，如今已是一片林海，只有两座相连的坟，一座红色石头砌成，如晚霞一朵。一座水泥包裹，圆顶，黛青色，两颗香樟树，树干有碗口粗了，远远的望去，如黄昏下，夕阳里，背枕着竹林，默默对酌的老友。

  石头砌成的坟是铁匠石昌的，水泥坟是风水先生的，两人都没有子女，离村里的祖坟有一点距离。风水先生的坟，每一道工序，都是石昌亲手做的。石昌的坟，是村里按照石昌的交代办的，河水老师张罗，也说的过去，毕竟，曾是铁匠的徒弟。做坟的钱，铁匠放在贴身的衣袋里。

  河水说，那一叠整齐的钞票，临终，都有一丝温暖。

  河水说，我对不起他们。

  往事有时候，就在不经意间在河水的脑海里浮现。

  河水说，有太阳的午后，他每次放学，夹着课本，经过村后的水泥岔路口，经过那个院落，河水都会在那两颗大的梧桐树下停留。

  梧桐树种在院子里，本来在院墙内的东西两端。东边是厨房连着猪圈，西边是柴禾间连着盖有瓦片房顶的茅厕。梧桐的树冠很大，枝繁叶茂，形成一片整体的绿荫，大半个院子都在绿荫笼罩下。夏天的早晨，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啾啾，中午有蝉鸣，天热了，大黄狗有时候耷拉着舌头，流着长长的哈喇子，不时抬眼望望路过的人，又昏昏睡去。早上，也有时候喜鹊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本来有个围墙，因为年久失修，（言情小说网：www. ㈥➒㈥➒xs.Cⓒ）塌了口子，便没有重新修，只是简陋的改成了偏门，两边各种一棵石榴树。又利用原有的水泥柱子，对角拉上几根铁丝，风水先生早年种了两棵葡萄，和有着四根大木头柱子的走廊相连，于是形成葡萄藤蔓延的回廊。青青翠翠，枝枝蔓蔓，有风出来，叶影婆娑，洒下一地层层叠的小圈，明晃晃的。

  这个时候，河水总期望看到风水先生，挺着雪白的脑袋，膝盖上放着蒲扇，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悠闲的晒着太阳。

  他已经很老了，脸上沟壑纵横，花白的眉毛倒是很长，温和的眼睛，装了一口雪白的假牙，精神倒是很好。这里原是小队的仓库，没有什么家具，房间很大，显得有些空旷。分田到户后，不再集体到队上开工了，但农具依然有需求，铁匠不愿意让人说他占着队上的小水闸边的铁匠铺子。脑子活泛的风水先生让铁匠和队长商量，把几乎废弃仓库买了过来，前院住，后院靠近村里马路，自己动手搭了个四面通透的小屋，做了铁匠铺。因为风水先生的好人缘，铁匠的好手艺，来上门打农具的人不少，收入比原来在大队部好。？？

  三十六岁的河水已经到村上小学教书了，结了婚，当了民办教师。

  河水家里的院落落实政策后返还了，于是河水搬了出来，母亲也带着弟弟从镇上的妹妹家回来住了，和母亲一起守着老屋。

  河水搬家的时候，看着年久失修，四处漏风的仓库，希望铁匠和风水先生能和自己一起去河水的老屋居住。可是他们不肯，说，你将来是要结婚成家的，路还很长，不能耽误的，说，房子倒腾一下就好了，能住的舒服。

  于是周末，或者放学的午后，河水常在这里，帮老人修整房子。仓库的旁边原来还住着一户人家，好像没有孩子，是一对老夫妇，老太太满头银丝，挽着发髻，十指相扣，坐在老头旁边，非常的端庄，不像本村人。老头个子很高大，大脑袋，大眼睛，长长的手脚，看出大大的关节，也是满头白发，背微驼。老头是本村人，村人叫他老春，是公路养护工，一直在外县工作，退休后，回来居住，投靠残疾单身的堂兄。不几年，堂兄去世，老夫妇便独自居住，终日在院内静坐，有时赶集，买些日用品，小菜，虽不怎么和村里人来往，对来院里玩耍小孩却是极好。？？

  四个老人，好几年，在这里悠闲的晒着太阳。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河水的记忆就永远停留在这样温暖的片刻。

  村子小，终究是没有什么藏的住的秘密，后来有话传了出来，老太太原是旧社会的大户小姐，后来家道落魄，颠沛流离，不知怎么入了风尘，经年，遇见有情义军官，湖北人，随军，无奈命运多舛，军官不幸病逝，妇人无着落，感念命运凄惨，想想前尘渺茫，又恐遇坏人再遭罪欺侮，打算投河自尽。却被老春路过救起，看老春实在，善良，没有家室，即对老春把自己身世遭遇和盘托出。老春念她可怜，想起自已也是一生坎坷，两人结为夫妻。后来，老春周围的人，了解真相难免指指点点。两人合计，退休后，投奔堂兄回到小村。纸终归包不住火，村里也有多事的妇人们便有了嚼头，却也不敢明说，只在背地嘀咕，但毕竟民风淳朴，经过一些时日，看妇人倒也和和气气，不是那种不正经的人，村里人也宽厚的接纳了他们，日子久了，安居下来，倒也相对太平。

  一年春尽又是一年春。

  说到这里，河水老师幽幽叹息。对我说，你看，那凤凰山小学几个字，写的真是苍劲有力。风水先生后来不仅帮人看风水，远近闻名，无师自通，又刻起石碑，当初是因为冬日无事可做，便在小水闸石头岭上刻着字，写些天干地支，村头集市，有时刻写村人年节要的对联。机缘巧合，外村有一大户，（言情小说网：www. ⑥㈨⑥㈨xs.cc）老人过世，想请人写碑文，请风水先生推荐，本来打算请镇中学校长，时间不凑巧，说是去了上海女儿家度假。最后，风水先生推脱不过，自己动手，刻出碑文，让主人家人大为赏识。一时之间，清明之际，凡是家境宽裕的人家，都兴起给家里原先去世老人重立墓碑。

  河水说，那个时候啊，风水先生情绪饱满，有求必应。从不收钱，不像现在，人心啊，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倒是有些倒退了。

  我问河水老师，为什么铁匠石昌和风水先生最后都没有成家。河水老师听了，良久良久，默然不语，这个神情我非常熟悉，下午在风水先生的墓前，他就一直这样，甚至泪流不止。

  河水说，他们都有他们的苦衷，人生，有时候是很无常的，来来往往，有人走了，有人来了，或许注定的，但也是很无奈的。

  后来，发生了火灾，老仓库烧没有了，[ẆẆẅ.Ẏa ṅQiṉgḈṳn.cṎṂ]幸好人没有事情，只是，风水先生受了惊吓，从此后拄拐仗走路，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为此事河水一直很内疚，执意把老人接回自己的老屋，母亲开始不太同意，怕邻居闲话，毕竟守寡多年，不多久，母亲因为中风，为了便于照顾，又去了镇上的妹妹家，弟弟已经读上高中了，寄宿在学校，河水终于把两个老人接到自己屋里住。

  没想到，这样，倒埋下隐患。

  我一直觉得奇怪，精明的，不肯吃亏的河水老婆，也就是我后来的师母怎么会如此包容，接纳无依靠的石昌和风水先生，在她的盘算中，老人，对她是个累赘。

  后来，铁匠告诉我，我才明白，为此事，河水一直兼做着学校的会计，很少的一点报酬，河水偷偷的积攒了很多年，风水走的时候，河水把钱都取出来，交给女人，说是风水留下的，女人才悻悻然接下。

  人啊，为自己考虑，倒没有错，只是，如果大家都这样，这个人家，实在是少了一些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