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有时候我想，我们农村人，尤其是家庭妇女，比较斤斤计较，不完全都是自私或者肚量不大，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生活的贫困和拮据造成的。

  农村的家庭几乎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男人下地干活，有手艺的，农闲时做点手艺，走街串巷的，有时也做点零工，冬天无事可干的，就三三两两的扎堆儿往其中一家呆着，闲扯。有时候打打纸牌，赌点纸烟，或者输了在脸上粘帖些白纸，钻个桌子。大家的生活差别不大，这些男人对于家庭的开支用度，细枝末节，生活怎样安排是不管的，挣了钱交给女人，饭熟了回家吃饭，生活拮据了，也抱怨两句说，女人大大咧咧，也不知道手掐紧点，勤俭持家，女人脾气好的，不辩，不恼，无奈笑笑，也就过去了，性子烈的，回几句嘴，对骂两句，或者也有这样乒乒乓乓的干上了。所以，村庄经常有人家夫妻相骂，打架，也见惯不怪，谁家里都有点芝麻绿豆的小事。男人大都是会让着女人的，都是贫困闹得人心慌，女人在操持家务的同时，帮着干些地里的活。

  河水的女人，是少有的精灵的人，本来我想说精明的人，觉得贬义成分太多，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我到镇上读初中了，暑假有一天，在河水家割完稻子，吃过晚饭，比较晚，我和河水到河里洗澡，河水说，要不是有你啊，今天就割不完，明天天气变了，要下雨，留在地里，温度这么高，可是要发芽的。

  我之所以会在河水老师家割稻子，是因为头天晚上，住在河水家隔壁的细伢子吃过晚饭后，到我家找我。细伢子比我大两岁，细胳膊细腿小脑袋，发育不良，远看又像小老头，伙伴从小都不爱和他玩，我因为河水的缘故，倒是和他走得近些，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好心的来告诉我。细伢子说，你的河水老师两公婆（夫妻）吵架了，吵得厉害，明天还要割稻子呢？

  这是农村双抢的季节，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成熟了的稻子沉甸甸金灿灿的挂在稻杆上，一望无垠。如果遇见大风暴雨，顺着风向，会倒成一片，收割不仅费时费工，更要命的是，稻子沾到稻田里的水，温度一高，一夜之间，全要发芽，一季的收成眼睁睁的没了，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听大人讲的。

  所以哪怕平时有点懒惰的人，双抢也不敢含糊，趁着天气好，起早贪黑的收着一年半年的口粮，庄稼人靠天气吃饭，想想也挺心酸的。

  细伢子走后，我犯愁了，我知道，只要一吵架，河水女人就睡床的，不起来。农村好像好多女人都这样，要不就是回娘家，等着男人接回去，还要摆摆架子，丈母娘，嫂子出来数落男人几句，挣回面子，河水没有人帮忙，明天稻子怎么办呢？

  我磨磨蹭蹭的，犹豫了很久，我不知道怎样和父母开口，去河水家帮忙。自从姐姐出嫁后，我和弟弟就成了家里的主劳力，父亲因为身体本来就不好，硬撑着盖了房子后，身体更差了，只能干些轻活，姐姐姐夫体恤家里的情况，下稻种的时候，掌握稻子的成熟期有早晚，都错开收割的时间下，好估摸着来家里帮忙，前两天，姐姐姐夫说好明天来家里帮忙，和父亲计划把家里三亩最大的地一天收割完，我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和父母提得，我下楼，去了父母的房间，弟弟也在，弟弟不满，说，你就惦记河水家的事情，你做他儿子好了。

  弟弟一直不喜欢河水，河水教书严厉，弟弟调皮，成绩不好，河水有时会和爸爸讲，加上我和河水走的很近，不怎么着家，更让弟弟有了逆反心理。

  现在想起来，我对家人是真的有很多内疚，觉得父母很善良，父亲不说话，母亲当时说，去吧，他们两个人，挺难，反正姐姐姐夫明天要来了。

  我之所以和河水很亲近，或者，是因为慢慢的，不怎么爱说话的河水没有把我当晚辈，而是逐渐的当做可以说话的朋友，一个人，在心里，是需要可以交流的朋友的，要不，会很孤独。而我的父亲，是个寡言的人，不怎么和我亲近，有什么事情，也是母亲安排和我交流的多，母亲是完全没有文化的，在孩子的成长期，其实父亲的交流很重要，父亲的关爱也会不自觉的影响孩子。潜意识中，我们对父亲其实是有许多依恋的，只是在我们的成长环境里，父母没有注意到这些。而在很多的时候，无形中，我与河水在情感的互动中，填补了彼此的需缺。

  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一门心思的想去帮河水，觉得河水很不容易，很可怜，又觉得他的女人真不是东西，太厉害，老是和河水的妈妈干仗，让河水夹在中间为难，苦兮兮的，又种地，又上课，还要担心家里老娘和老婆是不是又吵架了，河水家的婆媳不和那是全村妇孺皆知的，两个人性子都烈，好强，不服输，也都觉得自己不错，看对方都不在乎。老太太会针灸，生活不靠河水，老太太经历了动乱，觉得那些人都没把她整死，你不下蛋的鸡，还能吃了老娘。河水媳妇呢，干活也不比别人差，还会裁缝，成分好，嫁到地主家，因为不会生养，老是流产，要不就是生下来没有几天就夭折了。本来就觉得受了好多冤枉气，老太太又总会指桑骂槐，所以心里有许多积怨，觉得你老不死的都一条腿奔进阎王殿了，秋后的蚱蜢还能蹦跶几天，这样彼此吵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惊天动地。

  只是苦了河水，白天上课，晚上还要帮做裁缝的老婆车衣服。种地，种水稻，种甘蔗，花生，菜地，一天到晚不见停歇，看着他缓慢的走在田野里，有时候我真是心疼。

  想到河水这样的生活，我总是想和他在一起，还老是想，我要是河水的儿子多好，虽然我小，可是很想照顾他，保护他。

  我们两村之间，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也就三米不到的水面，四季水质澄净，一眼望到底，可以看见一些泉眼冒着泡泡，冲散着旁边的细沙，水草长长蔓蔓，柔若绿丝带灵动摇摆。可以看见水底小鱼有时贴在水底金黄色细沙子上，人一靠近水边，躲躲闪闪，慌张的游走了，打着水旋。安静了，不一会又回来，照样在水底嬉戏。

  那天晚上，我和河水，就在这条河里洗澡。

  晚上十一点多，有月光，很亮，不远处的竹影婆娑，褪尽了白天的炙热，夏季的夜晚，山村在微风中带着一丝凉爽，月色下的河面上，淡淡的有了雾气，湿湿的，触在脸上，夏天的山村，露水很重，村庄里偶然的会亮起一两盏灯，一种朦胧的温柔色调使对岸的小学校，民房，村落，印在夜幕里，一片寂寥，一片空灵。

  白天割稻子，打谷子，拖着笨重的打谷机，赤脚使劲的登在刚割完稻子的田野里，累了，渴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着井水，看着汗珠在河水的脸上闪着光，他拉着板车，搬运稻谷回去，那努力前倾的穿着淡蓝色上衣的背影，都让我觉得温暖，这都是体力活，我们使劲的推着，其实很累，可是我的心里是快乐的。

  早上，我起的很早，河水到田边的时候，我已经割了两陇稻子了，四点多一点我就起来了，就着月色和露水，在湿漉漉的稻田里，踩着田埂上的青草，我想，我要多割一些，河水就可以多休息一下。

  我们村和河水村的田不在一块，以东西走向的机耕道为界，前面一直到杨家村。北边是河水队上的耕地，南边是我们队上的，养鱼的春生叔家的鱼塘和河水的稻田相邻，他的大女儿和我同班，认得我，早起看塘见到我在河水家割稻子，和我打招呼，扛着锄头，过去了。

  河水老师来了，见了我，诧异后，又沉默了，在我后面一声不响的割着稻子。一直到太阳老高，田野里收割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回家吃早饭，河水老师和我，走在田埂上，慢慢的回家，几株冬青树，还是我小学毕业那年乡政府搞绿化种的，马路两边，长得很好，两条绿色的带子，一直穿过我们的村头，向镇上的方向延伸。

  河水叹口气，说，又要你帮我做事了，你总是放不下我。

  我们肩并肩，路过碾米房，看着西山大伯正用他粗壮的胳膊，把小钢板放下，水位登时就涨高了，碾米房一天的活计开始了，轰隆隆的水泵在坑道里回声很是吓人，使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几年后，壮如山的西山伯，竟然就在水道里被水泵带越卷越紧过早的死了。因为是晚上，死的时候没有人发觉，第二天才被早起的人看见，很是凄凉。

  回到满是枣树的小院，青青的枣子灌满枝头，层层叠叠，回到家，师母果然还在床上，我拢着柴禾，边烧火做饭。河水去晒谷场边上的水井打水，回来后，拿好肥皂，让我洗脸，师母终于起来了，大概是看我来了，就觉得还躺在床上，不太好。

  他们都没有提吵架的事情，只是相互不说话，稀饭好了，师母用米汤给我冲了鸡蛋花，也给河水冲了，我端给河水老师吃。气氛有些压抑，我说，明天要变天，我们今天抢着点时间，可以干的晚一点，师母在家里晒稻子，先到晒场去占点位置，中饭就送到田里吧，省的我和老师回来吃，耽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