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缓和，讲述着过去的记忆，那些温暖的片段其实一直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即使是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在这一刻，都如这河里的水，是流动的，有生命力的。
是啊，有谁没有过夜里悲伤的时候，有谁没有在困苦中坚持和挣扎过，一旦咬牙过去了，一切成为记忆，成为你过去生活的底片。想一想，有时候，万言抵不过一杯水，有时候，一句话，能让人记住一辈子。
莫非世界上真的有机缘巧合的命运安排，在你不容易的时候，都会有贵人出现。
风水先生，就是河水的贵人，而铁匠石昌，是风水先生的贵人。如今，河水成了我的贵人，或许有一种命运的东西在牵引着，让我们都逃不掉，割舍不开？
心情在时空里传递，我想，就在那个时候，我朦胧的觉得，我真的很喜欢和河水在一起的感觉，这样的感受让我很安逸，觉得心里满满的。
从我辍学后回去读书，他忙里忙外的，对我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大家都很贫困的岁月里，他勤奋，倔强，他从来都不贪小便宜，不自私，尽管师母有时候挺私利。河水，用他普普通通的民办教师的身份，干净的做人。他用他的朴实的语言，或许那个时候，他就给我灌输了人对于自由和平等的渴望是多么重要，这样的思想对于我后来的求学，工作和生活都大有裨益。
尽管，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让我们很无奈，我依然得承认，河水，是我生命里一个重要的人。从泥泞中走出来的山里娃子，我们，青春并不是一无所获。
河水说，风水先生和石昌都没有孩子，所以，他们不得不为了将来多做考虑。
有时候，他们在铁匠屋里相依为命，风水先生感念铁匠的救命之恩，河水说，有一次风水先生找他，说，孩子，你应该去找队长，不要窝在铁匠铺，村里缺老师了，除了你，谁还能比你更合适呢？
河水很激动，这当然是个很好的消息，可是想到自己的家庭成分，河水的心又慢慢冷了。每次的填表，对于河水都是一次煎熬，那巨大的阴影有时候真的让河水喘不过气来。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对于明天，人心都好像是在机械的过着日子。
河水去书记家的路上，短短的几百米的小巷，河水提着姐姐从外地让人捎来的一点营养品，风水先生自己炒的好茶叶，在书记的门前一再的徘徊，能够教书，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在院墙外的树下，他听到屋里大黑狗的嗷叫声，书记和老伴在院子里说话，河水就这样在门口走了很久，自从老师告诉他，你这样的成分上不了大学，想都不要想，河水的眼里常常变得迷茫。
后来河水告诉我，这一辈子，他最怕的是求人办事。
人生沧桑里，世态炎凉中，往往让你不能忘记的，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曾经的感动和温暖，让你在日后遇见多大的困难都会产生一些勇气来面对。
河水说，他之所以去，因为他无法拒绝风水先生的眼睛，他一直看着河水出门，说，去吧，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小人一时可以得意，不会长久的，社会一定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如果你去教书了，你可以教出很多你自己想成为的人。
这句话，打动了河水。
可是，河水做梦也没有想到，书记东西收下了，只是冷冷的丢给河水一句话，要教书，让风水先生来找他。
当河水嗫嚅着告诉铁匠和风水先生时，铁匠脸色铁青，风水先生沉默了很久，第二天，河水知道风水先生去了书记家，很晚才回来，眼睛红红的，河水又看见，风水先生拿件衣服出门，呆呆的在小水闸上坐了一个晚上。
河水，终于成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在两个月后，乡里来人象征性的组织了考试，同时去教书的，还有书记的外甥龙标，刚刚高中毕业。
可是，河水的心里，一直沉甸甸的。铁匠，河水，风水先生，都再也没有提过那晚的事情，其实河水很想知道。
信江河的水，不动声色，面对着两岸的村庄，那些忙碌劳作的人们，它的不动声色，不是已经饱经了沧桑，就是充满着无奈。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过去，它比现在要清，河水说，风水先生有时候站在铁匠屋前钓鱼，看着铁匠在水里如鱼一样翻滚。水是真正的清澈见底，蓝天和云彩在水里是那样的透亮，就连自己在河里的倒影，也显得是那样的透明，没有一点渣滓。水草和游鱼看着是格外的清晰，好像就在水面游动一样，但是你伸手去摸的话，它们又离你的距离很远。水很深，你根本都够不着。
河水说，每次看铁匠石昌游泳，就会想起自己的伯父，伯父天生是水里长大的，运动中，最后，腰上绑石头，也选择死在水里。父亲说，他化成了鱼，自由自在。而河水的父亲，选择了裤腰带子，晃晃荡荡的把自己悬在空中，不愿意再沾惹太多世界的尘埃。
二十二年后，河水从县城回来，又去看着风雨飘摇的铁匠屋，一切的气味仿佛还在，那些粗糙的木炭的，煤渣的灰烬依然在风箱尾巴的眼上堵着，老木头的方桌还是斜靠在西边的铁柱子上，那一圈儿铁匠拧死的铁丝还在，锈迹斑斑，倒弯的钩子当年挂着风水先生的草帽，斗笠，蓑衣，鱼篓。同行的村委会的人，没有人再旧事重提，所有的摆设还在当年的位子，只是都破败不堪，那么满满当当的摆着，可是，河水的心里，空荡荡的，唯一剩下的，鲜活的，是记忆。
铁匠的老婆是外地的女子，从部队上一直跟着铁匠回来，却死于难产，没有出生的孩子和母亲一样可怜，去过的老人说，几箩筐的稻草灰都没有堵住大出血，铁匠一个人搬到水闸去了，再也没有结婚。
后来，一个下雪的冬夜，他救了病倒在铁匠铺子门口的风水先生，或者是对于自己外县女人的想念，铁匠固执的收留了他，铁匠说，风水先生说话，软软的，像他孩子的妈妈，说这话的时候，铁塔般的汉子，眼眶湿润。
外表再坚强的人，也有内心柔软的地方。
有时候，我去家乡，在雾气蒙蒙的清晨，走在河边的石板路上，会有这样的感觉，儿时的伙伴和老人们，会历历在目地展现在眼前，会有一种会心的温暖，又有一点淡淡的惆怅——
河水说，买下那个仓库后，细细的修整，风水先生和铁匠终于在朝着大马路的村口重新安家了。
一年四季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延绵不绝。
分田到户了，河水说，他们除了自己的铁匠屋，还分到不到三亩田的水稻，两分菜地。铁匠除了打的一手好农具，铁匠地里的稻子，也种的比别人好，粗粗壮壮稻杆，颗颗饱满的稻穗，交完该上交的统筹和提留，能剩下不少。
风水先生养了一些鸭子，到河里打捞一些浮萍，扯些青草，菜叶，细细的切碎，搅拌上米糠，玉米皮，小鸭子渐渐的长大，黄昏，没有事情的时候，风水先生便赶着它们，在门口的小河边嬉戏，看着他们扑闪着翅膀，顺着斜坡，挨挨挤挤的下水，风水先生觉得，这里，渐渐的真的成了他的家乡了。
他心里其实有时候，还是有些苦闷。
毕竟他是外乡人，在城市里，这种感觉不会很强烈，城市的生活，彼此都紧闭着大门，没有过多的牵连。但在这最普通的自然村里，尤其遇到一些事情，比如田地调整，比如年底分一些队上的东西，（言情小说网：www.⒍⒐➏➒xs.CC）深埋在日常笑脸下的自私和排外就显露出来了。尽管每次风水先生都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但是，河水看的出来，在他的沉默背后，有着淡淡的失落，大咧咧的铁匠是不会这样去体味的。可是河水不一样，自从河水去当老师后，至少，河水不用再到地里风吹雨淋的下地干活，不必到臭气熏天的粪房起粪，河水喜欢教书，和孩子们在一起，能让他忘记现实里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由于好几个村的交叉口就在铁匠铺门口交汇，每逢遇上赶集的日子，铁匠铺的生意逐渐红火起来。
风水先生和铁匠商量，辛苦几年，如果有点基础了，可以到集镇上租个小铺子门面，反正离家也就几里地，一抬腿就到了，毕竟，那里会更开阔些，生意要比这里好。自从铁匠的老娘过世，铁匠把家里的安排基本上都交给了风水先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们几乎就和兄弟一样亲，再说，他明白，风水毕竟是城里人，见过世面，肚里的墨水也比自己多，看的肯定比自己远。
乡下多的是沙土，河滩上多的是光洁的鹅卵石，勤快的风水先生和肯干的铁匠到河滩去拉来碎石，把门前的路加宽，左边本来坑坑洼洼的小水塘四面堤加固，挖深了塘底，铁匠石昌巧手用铁皮管从四季不干的河道里引水，修成循环出水口，原本无人管的臭水塘一夜之间大变样了。风水先生在岸边竖立几棵砍下的梧桐树杈，埋在土里半截，粗如小儿手臂，笔直的，弯曲的，都有，细细的用铁丝扎好，种上南瓜，丝瓜，冬瓜，扁豆，远看，好似一排绿色的简易帐篷。
于是，黄昏的时候，便会看见风水先生扬着花白的脑袋，蹲在扁豆花下，不时的从水塘舀水浇菜。水蕹菜贱，剪下几段插上，见水就长，没几天，青青绿绿的一片，水塘里，风水先生种上几棵莲藕，莲藕最易分支，七八月份，也是水面一片绿叶，荷花迎风摆舞。
队上分的菜地，因为浇水不便，风水先生种上耐旱的花生，黑豆，芝麻，有时候种上油菜。三四月份的时候，金黄的油菜花在阳光下特别灿烂。
河水说，虽然在乡下，但是他能感觉，风水先生的心里，有一些情怀的。风水先生把许多的希望放在他身上，三十年后，河水把许多的希望给了我。
河水去当了教师，还是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生活，把队上分的粮食，以及不多的工资都交给风水先生，河水的母亲还在妹妹家，妹妹很宽容，不要河水负担什么，毕竟，河水的母亲还能有点收入，替小孩看看病什么的。
我结婚的时候，我送河水回县城，河水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闪亮的东西。
一个人，尤其是生活如果总是发生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就容易陷入对往事的记忆。我知道，河水其实一直都过得不太好，以前是经济不好，后来转正了，是心情，人就是这样，困苦的时候盼望发达，条件好一些了，才发觉，原来那些紧巴巴的生活，倒是能生活出一些情分，有些事情，有些路，可以回头看看，回忆回忆，只是再也没有办法回头重新走一遍了。
我想，县城里生活的河水，也是不快乐的。
我对河水说，读中学后，每次放学，我都要特意从你家的菜地经过，就像你帮我返回学校读书，每次放学，在校门口等我，总会让我陪着你走一段路一样，每次你都是送到你的菜地，看着我上石拱桥。如今，我长大了，我也常看看你是否在那里。你在，我就觉得很开心，即使只是远远的看着你的样子，看你在那里干活，我就在想，至少，这个时候，你不会因为家里的那些烦心事忧愁，因为你和我说过，你其实不喜欢去县城生活，你愿意在菜地里干些杂活，或者在院子里种些果树，柚子，桃子，枣子，石榴，哪怕在树底下站站，人虽然不在了，你觉得以前的很多气味都在……
高考时，我没有选择师范类学校，或者，我的父亲对你终究是有些意见的，他不表达，不代表他不在乎，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固执，不赞同我考我喜欢的中文和新闻，也不准我考会计。
河水说，知子莫若父，我倒是理解你的父亲，他做了近三十年会计，不希望你再从事这个职业，毕竟，他也没有出去过，他眼里的会计，只是在这样的小地方算算账，小心谨慎，劳累不堪。你父亲说，自古文人多落魄，所以帮你选了经济学，安生立命的基础，他是这样理解的，从你的师范机会痛失以后，你的父亲就希望你不要教书。
你没有让你的父亲失望，走出村口，河水挽着我的手，说《www.ẏḁṅqḭnḡḉuṋ.com》对你的父亲，我总算有个交代了。你不知道，有时候你半夜给我打电话，虽然你不说什么，我就知道，你的压力有多大。其实我的内心，也是很感激玉老先生的，他对你的情谊也是我想给你的，可是我没有给你，反而让许多的事情伤了你的心，玉老先生替我做到了，我知道，因为我的家庭，曾经给你带来一些伤害，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时候的你，是很痛苦的，我常听我的邻居孙师娘说过，有时候，会经常看到你在车站的广场散步，虽然我的家很近，但你都不来我家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或者，我们会比今天更好一些。
那一天，我听河水说这些话，非常诧异，他很少和我这样表达他心里的想法。有时候，我真的有一种冲动，我想告诉他我这几年在外面所经历的工作，生活的种种，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那么多年和他的形影不离，也不会导致我今天会有这样让自己困扰的情愫，可是，人就是这样矛盾的，那份沉甸甸的情分依然在心里，在那样的日子，我遇见了玉老先生，让我慢慢的安静下来。
我们的一些回忆文字，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是对自己的人生的反观，更象是一种还愿！
在路上，山坡上，或者下桥，车站站台，登山，每当看见老年夫妻互相搀扶着，缓缓地走来，我就禁不住感动。他们的能力已经很微弱，不足以给别人以帮助。他们的魅力也已经很微弱，不足以吸引别人帮助他们。于是，他们就用衰老的手臂互相搀扶着，彼此提供一点儿尽管太少但极其需要的帮助。
年轻人结伴走向生活，最多是志同道合，与老年人结伴走向死亡，才真正是相依为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