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次日一早就被父亲叫醒。起床后父亲已经给我准备好早饭。母亲依旧没精打采，直到我走，都未曾主动和我说一句话。即便我走前主动和她打招呼，她也连头都没抬，只是应了我一声：“哦，去吧。”

  我在心里有点埋怨她。舅舅们惹她了，我又没惹她。我想不出母亲对我冷漠的原因，或许她因为昨天的事情心情还没有好转。我这样安慰自己。

  父亲一直送我到村口。父亲神情凝重，也许受母亲的影响。

  “爸爸，妈妈她……”我开口问。

  “她心情不好，你别多想。”

  “但……”我想说，我没惹妈妈不高兴，可妈妈为什么不理我，甚至对昨天我一个人去市里交材料这么大的事都没过问下。

  “和你说了别想多……你也知道，你妈那性格。”父亲表情严肃，甚至带着责备的口吻。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问了。“对了，爸，你回家把田尊写给你的信封取来，我回校有空给他写封信。” 我面带微笑。

  父亲的眼神因我的话一下鲜活起来，好像刚刚经历了痛苦，令他神情忧郁，却喜悦又突然而至了。 “好，我这就回去给你取。”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父亲脸上那久违了的愉悦。看着父亲快步离去的背影，再到他一脸愉悦地返回，将信封交到我的手中，我发现父亲几天没有刮胡子了，浓密的胡子却使得他看上去越发的刚毅，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世界是那么的安静，他笑起来，整个世界又因他灿烂了。我们愉悦地道别，我感觉自己像做了一件极其令自己得意的事。

  路上，我心中的那片天空也再一次因此而湛蓝明媚。曾以为父亲的笑容就是整个世界的喜悦，父亲的深邃就是整个世界的忧伤。而我的心则是在那片天空里升起、被它映红或映暗的一片轻灵的云。我得意或者忧伤地游历在父亲那片天空的每一处风景。但在我读大学的那段时光，甚至在后来独自面对人生之旅时，我更将的意识到我是父亲那片天空里不得不自己面对的一块沉重的乌云。我离它越近，就越使它远离了阳光，直到彻底地改变了天空的颜色，最终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所以，我只有离它越远，那片天才是湛蓝明媚的。最近几年，我也选择了远离父亲的那片天空，独自一人面对着属于我的那块沉重的乌云。积聚，滴落，再积聚，再滴落。我在等待我那块云最终散去的那一天。

  回校后我便给田尊写了信。如果父亲之前不交代我去做，我是不会主动给田尊写信的。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无法面对他。我满脑子都是与他道别时的情形。送别当天，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记恨我，他没有理由不记恨我。我那么幸灾乐祸地嘲笑过他，那么惨无人道地伤害过他。我内心希望他能够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欺负他的，只是我不能忍受他和我分享我父亲的爱。但我不想和他说这些。我从来不想。

  所以那是一份极其虚伪的信。我告诉他家中一切都好，叫他不要牵挂，并告诉他我和父亲都很想念他。同时我说我很快就能实现我理想了，并鼓励他在部队也有所作为。我甚至连那些我和他童年里少之甚少的美好回忆都没提。不过我告诉他，灰猫老了，老得快走不动了，但它贪吃的心还不死，天天惦记着父亲养的鸽子。我想这应该是我给予他最大的安慰了吧。

  却也是给了他最大的悲伤。他在给我的回信也尤为简短，无非是对我祝贺并以我为榜样自勉的话。有关一些童年的记忆也一概没提。但他另一封给父亲的回信中提到了灰猫，他要求父亲能不能喂一只鸽子给灰猫吃。父亲回信说，见信当天就买了肉给灰猫吃，鸽子也是条命，还是不要去乱杀无辜。但田尊再次写信给父亲要求灰猫吃一只鸽子，就一只。说日后他肯定好好报答父亲。

  而这期间，便是父亲和我为了我的政审材料丢失的事，几次三翻地往市里跑。保安否认接到过我的政审材料，这让我和父亲觉得其中肯定有猫腻，父亲猜疑我是被有意挤出局了。班主任劝我和父亲，不要再努力了，没用的，现在的世道，没有关系是当不了飞行员的，还是安心考我的清华吧。可父亲不甘心，他让我安心读书，自己不知道往市里的航空公司跑了多少趟。最后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航空公司领导答应重新给我政审。并说政审材料丢失的事如果查出是有人做了手脚，一定严肃处理。

  父亲说的领导正是给我面试的那位主考官，他当时是航空公司主管飞行运行的副总裁。父亲说我是他选出来的最优秀的一名考生，看来这次真是找对人了。

  父亲在回家后的第二天，就遵照田尊的请求把一只鸽子喂灰猫了。可怜的鸽子。我从不认为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也许他能体谅田尊对灰猫的感情，不好推辞，也许是因为我的事情让他一时高兴，忘了杀生的戒律。只是灰猫在吃了鸽子的肉后没几天就去世了。父亲埋葬了灰猫还有鸽子的残骸，并取了灰猫身体上的几缕毛，寄给田尊。田尊给父亲回了信，除了说一些感谢的话，并没有再提到有关灰猫的一切。然而我能体会，远方的田尊一定因为灰猫的死而痛哭流涕。因为灰猫曾是他内心唯一的倾诉者，是他最忠实的聆听者，也是他全部的温暖寄托与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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